我們(men) 不要“女德班”,卻不可不要“女德”
作者:解璽璋
來源:騰訊·大家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正月十二庚寅
耶穌2018年2月27日
導讀:這裏所說,當然不止於(yu) 女性道德,而是包含了男性在內(nei) 的兩(liang) 性應該共有的道德。
恕我孤陋寡聞,不知道近年來竟有“女德班”事件發生。網上搜尋,始知“女德班”是某些民間培訓機構開辦的,目的是要養(yang) 成女性的責任和身份意識,恢複其女性特征,使其一言一行都能恪守傳(chuan) 統社會(hui) 為(wei) 女性修身、守節而製定的種種女誡、閨範、婦道和規則。
我由此想到發生在20多年前的一幕鬧劇。那年,北京有家雜誌社出了個(ge) 題目讓讀者回答:開放的中國還需要淑女嗎?據說,麵對攝影記者拍回來的大量照片,人們(men) 不得不“痛悼淑女時代的完結”。
這兩(liang) 件事,相隔大約20多年,但至少有一點是相同的,即全都表達了對於(yu) 當下“女人不象女人”的不滿和怨忿。區別當然也有,前者首先是由男性發起並主導的,以“尋找”為(wei) 其基本訴求,隨後得到女性響應,促成了女性“性別”意識的覺醒,開啟了新一代女性自覺的自我認識、自我設計、自我評價(jia) 、自我創造。其中固有男性對女性的期待,而更多的倒是女性意識擺脫傳(chuan) 統男性的糾纏和影響,疏離於(yu) 國家意識形態的一種嚐試。這種嚐試的最初成果就在於(yu) ,女性們(men) 終於(yu) 發現,她們(men) 有權將自己對於(yu) 美的看法和自己的美展示出來。

後者卻更像男性女性之間發生的某種利益交換,以“女德”為(wei) 價(jia) 值取向的“再造”工程,把男性對女性的占有欲表現得如此瘋狂和露骨,倒是近百年來很少見的。而女性的加盟與(yu) 合謀,使得這種訴求看上去仿佛來自女性自身。無論是“女德教母”的諄諄告誡,還是“怎樣做億(yi) 萬(wan) 富翁太太”的現身說法,都昭示著其用心的庸俗卑劣。對她們(men) 來說,“女德”不過是個(ge) 幌子,而以“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逆來順受,絕不離婚”相標榜的所謂原則,也隻是為(wei) 了享受不勞而獲的物欲和虛榮不得不付出的代價(jia) 。
有評論指出,“女德班”的走紅,說明當下社會(hui) 存在著一種“剛性需求”。且不言“需求”者為(wei) 男性還是女性,隻是此時此刻竟這樣提出問題或提出這樣的問題,已足夠說明民間對於(yu) 道德潰敗、價(jia) 值迷亂(luan) 、規範失效的茫然與(yu) 困惑。人們(men) 選擇傳(chuan) 統“女德”作為(wei) 女性身心“再造”的資源,固然與(yu) 當下的傳(chuan) 統文化熱不無關(guan) 係,但也不能說沒有借此收拾世道世風的用心。
不過,這裏忽略了一個(ge) 十分重要的事實,即經曆了百餘(yu) 年來婦女解放運動的洗禮,生活在21世紀的民眾(zhong) ,能在怎樣的程度上接受早已被掃進曆史垃圾堆的“女德”?換句話說,即便女性重新擁有了“女德”,是否就可以改善當下中國社會(hui) 的道德現狀呢?對此我是持懷疑態度的。
很顯然,當下中國社會(hui) 的道德現狀不能由女性單方麵負責,而更多的應由男性來負責。這樣說也不盡然,事實上,當下中國社會(hui) 的道德現狀是由多年來政治鬥爭(zheng) 對家庭倫(lun) 理的破壞造成的,是家庭倫(lun) 理政治化帶來的惡果。社會(hui) 政治革命既以思想文化、家庭倫(lun) 理革命為(wei) 前導,結果是革命至今尚未完成,而思想、文化、道德、倫(lun) 理先陷於(yu) 絕境,乃至崩潰。這是當下中國的真實處境,不獨家庭倫(lun) 理為(wei) 然。人們(men) 這樣做,或許是針對曆史教訓的矯枉過正和劫後補償(chang) ,可惜,女性的問題不僅(jin) 不能因此得到解決(jue) ,還可能使其處境變得更加糟糕。
其實,“女德”絕非可以獨立存在的東(dong) 西,它是傳(chuan) 統家庭(家族)倫(lun) 理的一部分,是以傳(chuan) 統家庭(家族)的存在前提的。自從(cong) 中國革命以來,家庭(家族)首當其衝(chong) ,遭受的破壞最深刻亦最徹底,最極端的口號便是“消滅家庭”。如果傳(chuan) 統意義(yi) 上的家庭(遑論家族)已不複存在,那麽(me) ,維係家庭或家族的倫(lun) 理道德自然也就失去了用武之地。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夫權、父權既被打倒,婦女也已獲得獨立、自由,此時再來標榜“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逆來順受,絕不離婚”,豈不是無的放矢、白日做夢嗎?又如欲造一座空中閣樓,沒有現實基礎,也是造不起來的。如今,女德班在社會(hui) 上已經淪為(wei) 一場鬧劇,一個(ge) 笑話,就是這個(ge) 道理。
從(cong) 現實的角度看,“女德”固然沒有前途;但如果曆史地看,又很難否認其價(jia) 值的存在。“女德”被汙名化,隻是近現代以來西風東(dong) 漸的後果之一,古代中國對“女德”提出質疑的,亦隻有李贄、俞理初等極個(ge) 別的幾位學者。最便捷的方式是把“女德”簡單化為(wei) 對男性的服從(cong) ,在這個(ge) 問題上,當年批判“女德”的人和今天吹捧“女德”的人倒是完全一致的。他們(men) 都把女性無條件地服從(cong) 男性作為(wei) “女德”的核心價(jia) 值觀,而兩(liang) 性關(guan) 係亦被理解為(wei) 尊卑有序,男女有別的從(cong) 屬關(guan) 係。這種認識或基於(yu) 現實生活中女性孱弱無助的處境,然而,也未必不是出於(yu) 近現代以來西方女權主義(yi) 或女性主義(yi) 的某種理論預設,其中既有合理性,亦有片麵性,絕不足以全麵地反映中國曆史上兩(liang) 性關(guan) 係的真相。
在這裏,有必要重新認識和理解在中國奉行了二千多年的“女德”,以及傳(chuan) 統女性對“女德”的實踐。《禮記》是一部專(zhuan) 門輯錄先秦時期各種儒家禮儀(yi) 的文獻,其中已有女子出嫁之前必須“教以四德”的記載。而所謂四德,即婦德、婦言、婦容和婦功。到了東(dong) 漢,才女班昭曾作《女誡》七篇,對“四德”做了進一步的發揮,把“四德”教育的範圍從(cong) 貴族女性擴大到平民百姓的女性,進而成為(wei) 中國古代社會(hui) 規範女性言行的主要標準,從(cong) 日常的坐臥起居到接人待物、迎來送往;從(cong) 說話的分寸到廚藝女紅;從(cong) 衣著顏色到神情儀(yi) 態;可謂事無巨細,一網打盡。
然而,如今的女權主義(yi) 或女性主義(yi) 者,絕不會(hui) 接受“四德”對女性的束縛和限製,她們(men) 會(hui) 認為(wei) 這是不公平、不公正的,是對女性的歧視和羞辱,是女性悲劇性命運的根源。但沒有接受過近代以來自由、平等權利意識啟蒙的女性似乎不這樣看。
前不久讀《朱安傳(chuan) 》,其中寫(xie) 道,朱安嫁給魯迅前,曾由家人“口授”《女兒(er) 經》,一字一句教她背誦。《女兒(er) 經》是流行於(yu) 明清之際,專(zhuan) 為(wei) 女子編寫(xie) 的蒙學教材,是“四德”的具體(ti) 化、通俗化。朱安雖不識字,但多年後,《女兒(er) 經》裏的許多詞語她還能講得出來。盡管人們(men) 異口同聲地將魯迅不能接受她的原因歸結為(wei) 這個(ge) 女人的頑固、愚昧和落後,將她一生所遭受的苦難歸罪為(wei) 舊的家族製度和倫(lun) 理觀念,可她卻始終恪守“女德”而不悔,認為(wei) 自己是在盡一個(ge) 女人——媳婦和兒(er) 媳的本分。
很顯然,公正地認識、理解、評價(jia) 朱安這類“舊”女性,就像重新認識和理解“女德”一樣,是非常困難的。一個(ge) 重要原因就在於(yu) ,我們(men) 幾乎不知道她們(men) 在想些什麽(me) ?生活中都有哪些感受?如何才能聽到她們(men) 的心聲?看到她們(men) 的內(nei) 心世界?她們(men) 是真正的“沉默的大多數”,被曆史塵埃所湮沒而不留痕跡。在這個(ge) 意義(yi) 上,我們(men) 要特別感謝《朱安傳(chuan) 》的作者,她的耐心、膽識和智慧是值得我們(men) 敬佩的。如果不是她在浩如煙海的魯迅研究資料中頑強、仔細地搜尋、爬梳、整理,不放過絲(si) 絲(si) 縷縷有價(jia) 值的材料和線索,並在此基礎上,小心、謹慎地建構起朱安鮮為(wei) 人知的人生軌跡,我們(men) 怎能“聽到”朱安開口說話,“聽到”這位隱身於(yu) 一代知識精英背後,長期失語的傳(chuan) 統女性的心聲。
像朱安這樣恪守“女德”的舊女性,在當時是很普遍的。平民百姓中的且不論,知名的如嫁給胡適的江冬秀,嫁給張恨水的徐文淑,雖境遇不同,在家庭中的地位不同,但絕不反對盡一個(ge) 女人的本分。她們(men) 都不能說是完人,然而,她們(men) 盡力維護家庭秩序的和諧、穩定,做了她們(men) 應該做的和能夠做的。這是考察兩(liang) 性關(guan) 係的另一角度。
在中國古代,兩(liang) 性關(guan) 係並不完全表現為(wei) 對立的主從(cong) 關(guan) 係,也被認為(wei) 是陰陽互補、琴瑟和諧、各盡其本分的有序關(guan) 係。班昭在《女誡》中就曾這樣說過:“夫婦之道,參配陰陽,通達神明,信天地之弘義(yi) ,人倫(lun) 之大節也。是以《禮》貴男女之際,《詩》著‘關(guan) 雎’之義(yi) 。由斯言之,不可不重也。夫不賢則無以禦婦,婦不賢則無以事夫。夫不禦婦,則威儀(yi) 廢缺;婦不事夫,則義(yi) 理墮闕。方斯二者,其用一也。”這個(ge) “一”,就是“天地之弘義(yi) ,人倫(lun) 之大節”。
這裏需要說明一點,古代中國處理兩(liang) 性關(guan) 係,嚐以陰陽相生相克之原理為(wei) 哲學基礎。我見過一幅漢畫像磚的圖案,伏羲和女媧是以平行的體(ti) 位,互相纏繞在一起的。這是古人對陰陽二元交合之生殖模型的形象表達,體(ti) 現了陽的定律的男人需要女人——陰氣的載體(ti) ,以便在後代身上完成自我,使之永存;體(ti) 現了陰的定律的女人也需要男人,以便讓陰陽交感,從(cong) 而懷孕。
山東(dong) 武氏祠堂東(dong) 漢畫像石伏羲女媧像
這種男女雙方相互需要的陰陽交感,實現了“道”的生生不息,故有“一陰一陽之謂道,端之所以造,自夫婦也”的說法。而陰陽的相互作用則導致了宇宙恒久的變化和更新,陽衰則歸陰,陰盛則轉陽。後來,這一思想體(ti) 現在著名的太極圖中,左半邊表示包含了陰的萌芽的陽,右半邊表示包含了陽的萌芽的陰。這種思想從(cong) 根本上說明了宇宙的混沌狀態以及由混沌分裂為(wei) 男女並形成新的性別秩序的可能性。這意味著傳(chuan) 統家庭倫(lun) 理總是傾(qing) 向於(yu) 肯定男女在各盡其本分的基礎上互為(wei) 依存,互為(wei) 補充,而很少強調一方與(yu) 另一方對抗和鬥爭(zheng) 。
話扯遠了,我們(men) 還是回到“女德班”的話題上來。無論主辦者動機如何,我斷定他們(men) 不會(hui) 看到有一天“女德”重新中國女性的行為(wei) 準則。理由很簡單,百餘(yu) 年來的社會(hui) 政治革命和思想文化革命以及伴隨這場革命的婦女解放運動,已經從(cong) 根本上改變了“女德”可以生存的土壤,沒有女性願意把自己的身心交付給束縛其自由舒展的“女德”,不僅(jin) 女權主義(yi) 者、女性主義(yi) 者,以及把自我實現視為(wei) 生命的女強人不會(hui) 同意,即使整天把“女德”掛在嘴邊,到處傳(chuan) 授“怎樣做億(yi) 萬(wan) 富翁太太”的女人,也不會(hui) 同意。
然而,事情還有另外一麵。“女德”不能被今天的女性所接受,固有其現實性,或曰實然性;但“女德”在今天還有沒有應該存在的理由或可能性,卻表現為(wei) 應然性。很久以來,我們(men) 已經習(xi) 慣了非此即彼的二元判斷,所謂進步與(yu) 落後、求新與(yu) 保守、獨立與(yu) 依附,這些對立範疇的存在,使得我們(men) 很容易對並不簡單的人和事做簡化處理。其實,人類世界遠比我們(men) 的想像要複雜得多。魯迅被尊為(wei) 新文化的旗手,啟蒙運動的主將,但他不能先啟蒙了身邊的妻子、母親(qin) ,使其覺悟,則不能不使人想到啟蒙的局限。啟蒙者既高處不勝寒,被啟蒙者亦對啟蒙有望洋興(xing) 歎之感,雖身在咫尺,卻以為(wei) 高不可攀,遠不可及。
我們(men) 承認曆史的進步不可阻擋,但人類合理的應然性亦不容否認。由此想到曆來我們(men) 對於(yu) 傳(chuan) 統的認識和處置,是不是有點匆忙和性急?現在看來,將其一股腦掃進曆史垃圾堆的做法,無論如何是可以商榷的。所謂曆史的必然,有時並非必然,其中總有或然相伴相隨。自上個(ge) 世紀初女權運動在中國的興(xing) 起,家庭關(guan) 係的漸進變革最終演變為(wei) 一場兩(liang) 性戰爭(zheng) ,夫權婦權,非此即彼;男人女人,你死我活。於(yu) 是,夫妻情分不在,家庭陷於(yu) 分裂,男女不守本分,乃至於(yu) 引發家庭倫(lun) 理潰敗,兩(liang) 性秩序渙散,這一切都是把政治革命思維注入到家庭關(guan) 係變革中所得到的惡果。
前麵提到,有評論把“女德班”的走紅,看作是當下社會(hui) 存在著的“剛性需求”。而所謂“剛性需求”,表達的正是當下社會(hui) 對女性失“德”的不滿,以及對恢複“女德”的某種期許。不過,道德倫(lun) 理的繼承是一個(ge) 太大而又相當複雜的問題。全盤繼承既不現實,部分繼承是否可能?換句話說,“女德”固有束縛女性精神,強化女性義(yi) 務,剝奪女性權利,貶低女性人格,使其完全從(cong) 屬於(yu) 男性,成為(wei) 男性附屬品的“平庸”的惡,但具體(ti) 到其中的一些要求,如態度端莊、不苟言笑,衣著儉(jian) 樸、不好妝飾,謙讓恭敬、以禮自持,不道惡語,和睦家人等,未必不該成為(wei) 當代女性道德修養(yang) 的準則和尺度。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出於(yu) 對曆史虛無主義(yi) 將全盤否定傳(chuan) 統文化遺產(chan) 的擔憂,馮(feng) 友蘭(lan) 曾提出過“抽象繼承法”,強調精神、理念超越具體(ti) 的曆史、社會(hui) 環境的可能性。他認為(wei) ,如果不能將傳(chuan) 統的根本精神和理念,與(yu) 其派生的社會(hui) 曆史條件嚴(yan) 格區別開來,則任何傳(chuan) 統的繼承都是不可能的。按照馮(feng) 先生的說法,某些傳(chuan) 統家庭倫(lun) 理有時是可以從(cong) 具體(ti) 的曆史情境中抽象出來的,也就是說,我們(men) 可以不要“女德”之名,卻不可以不要“女德”之實。這裏所說,當然不止於(yu) 女性道德,而是包含了男性在內(nei) 的兩(liang) 性應該共有的道德。
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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