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亮】從西方“自由主義”到中國“自由傳統”——一個基督徒儒家的三十自述

欄目:《原道》第23輯
發布時間:2017-03-29 14:0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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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cong) 西方“自由主義(yi) ”到中國“自由傳(chuan) 統”——一個(ge) 基督徒儒家的三十自述

作者:時亮(中國海洋大學法政學院副教授,法學博士)

來源:《原道》第23輯,陳明 朱漢民 主編,東(dong) 方出版社出版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三月初二日乙卯

           耶穌2017年3月29日



題詩

 

曾為(wei) 誤聽,背離桑梓。 

上下求索,左右牽連。 

洛克學述,予我初識。 

經黃梨洲,重歸故園。 

歲屆而立,又過三歲。 

信耶尊孔,幸甚何言! 

自由為(wei) 鵠,長途漫漫。 

樂(le) 道以行,驅馳登攀。

 

一、童年·老奶奶

 

這是一篇遲到的自述,它本應完成於(yu) 2011年的某個(ge) 冬雪之夜。不料,一晃又是三年過去,我已三十有三。

 

多年前的那個(ge) 冬天,我出生於(yu) 河南省安陽市內(nei) 黃縣中召鄉(xiang) 時寨村。一村之人,十之八九皆姓“時”,據老人說先人是從(cong) “山西洪洞老槐樹”遷過來的,典型的屬於(yu) 聚族而居。村之西北約三十裏,梁莊鄉(xiang) 境內(nei) ,有二帝陵,葬古之賢王顓頊帝嚳,當地俗稱“高王廟”。村東(dong) 三十裏左右的濮陽境內(nei) ,有子路墳,為(wei) 子路死衛之所。我的幼年生活在一個(ge) 相對還保留著(實際上卻是再次複活)許多舊日傳(chuan) 統的村落,大年初一“起五更”給村裏老人拜年即是其中之一。兒(er) 時的記憶多與(yu) 此相關(guan) ,因為(wei) 總是與(yu) 一群孩子一起,跟著大人們(men) 走遍幾乎整個(ge) 村子,給爺爺奶奶老爺爺老奶奶祖爺爺祖奶奶們(men) 磕頭拜年,然後在一篇歡笑聲中,賺到一把足以喜樂(le) 半天的糖果。然而,近年來隨著地方政府“破除封建迷信”的種種宣傳(chuan) ,如今這種“起五更”的習(xi) 俗也已經接近消歇了。去年初一淩晨,隨父母隻走了五六家,為(wei) 本族長輩拜年而已;黎明的街上,燈影稀疏,再也沒有了兒(er) 時的人群擁簇。

 

記憶裏最可貴的,是我的曾祖母。這是一位出生於(yu) 晚清的平民女子,沒有受過任何現代教育,她所有的修習(xi) ,都來自父祖的家風熏染與(yu) 鄉(xiang) 野禮俗生活的自然養(yang) 成。嫁給我曾祖父的時候,她還不到二十歲;次年,我的曾祖父病逝,年僅(jin) 十八歲,若論周歲,僅(jin) 有十七。我祖父是遺腹子。曾祖父有弟兄,但並未盡責養(yang) 護,反而多有難為(wei) 。曾祖母乃避居於(yu) 同村的娘家。及養(yang) 子略成,又重回家中。及至曾祖母在1996年去世時,偌大一個(ge) 家族,送葬的親(qin) 人將近百數。去世前,曾祖母曾反複叮嚀我的母親(qin) :“明兒(er) 十六歲有水關(guan) ,千萬(wan) 甭讓他下坑。”[1]那年,我讀初中,已在曾祖母的言行舉(ju) 止間,由她從(cong) 懷抱而至牽引著度過了十五個(ge) 春秋。

 

至今,曾祖母去世快二十年了,我記憶裏最深刻的事情乃是這麽(me) 幾樣:(一)她的坐姿從(cong) 不歪斜,而且永遠都是那樣的幹淨,整潔,即是在吃飯的時候,也是穿著整齊。每次吃飯的時候,她總是一手拿著窩頭或饅頭,一手托在下麵,把灑落的碎屑接著,再次送到嘴裏;灑落在桌子上的,也收起來,送回口中。(二)她的神色永遠都是那樣溫和。不過例外情形有三:1.當我們(men) 浪費糧食的,她就會(hui) 嚴(yan) 厲起來,並且說“嗨!你們(men) 哪!想想五八年!……”2.當我們(men) 毀壞樹苗樹枝(尤其是榆樹)的時候,她就會(hui) 嚴(yan) 厲起來,並且說“嗨!嗨!你們(men) 哪!這些樹救過人的命!……”3.當我們(men) 掏鳥窩或用彈弓打小鳥或捉小蛇玩的時候,她就會(hui) 嚴(yan) 厲起來,並且說“嗨!嗨!嗨!你們(men) 哪,它們(men) 都是老天爺派來幫人過日子咧……”(三)六七十年代,爺爺是村裏生產(chan) 隊的一個(ge) 小幹部。因為(wei) 曾祖母當眾(zhong) 說了一句什麽(me) 話,上麵讓村裏組織批鬥,並要爺爺帶頭。曾祖母,已經七八十歲,掛牌遊街。

 

後來,據說分田地了。後來,據說重建時氏祠堂了。再後來,我出生了,還未滿月的時候,爺爺病逝。曾祖母幾乎一手把我帶大,在那十多年裏,我總是身前身後地喊她“老奶奶”。但那時候,我卻並不知道曾祖母生養(yang) 其間百年有餘(yu) 的這個(ge) 鄉(xiang) 野禮俗秩序後麵,還有一個(ge) 偉(wei) 大的文化傳(chuan) 統,曾經被人叫做“儒家”。

 

二、父親(qin) ·讀書(shu)

 

父親(qin) 是當年的高中生,畢業(ye) 後,當了兵。他打心眼裏崇拜太祖,甚至把他當做神。於(yu) 是在我讀小學時,大約十歲左右吧,曾數次剪掉過天靈蓋前的頭發,因為(wei) 太祖畫像的天靈蓋前都是沒有頭發的。那時,我也崇拜他。並非完全因為(wei) 父親(qin) ,而且是因為(wei) 環境,那時我所認識的孩子們(men) 都崇拜他。

 

父親(qin) 書(shu) 法很好,尤善隸書(shu) ,卻是在部隊做宣傳(chuan) 時練成的。已經記不得是從(cong) 幾歲開始跟從(cong) 父親(qin) 學書(shu) 法。然而,我所得到的第一本書(shu) 法帖的文字內(nei) 容,居然是《狂人日記》,——至今還記得,最初許多次臨(lin) 寫(xie) 時,每當到了“……吃人!”的部分,總是害怕,甚至膽戰心驚。那時,父親(qin) 往往就會(hui) 給我解釋魯迅的深刻和偉(wei) 大,並且用他從(cong) 別人學來的話,罵“孔老二的那些仁義(yi) 道德……”。大約五六年前,為(wei) 此我曾與(yu) 父親(qin) 發生過爭(zheng) 執(真是不該,完全可以有更好的處理辦法)。後來,雖然父親(qin) 對儒家依然缺乏內(nei) 在的理解和接納,但已經不再罵“孔老二”,而是改說“孔子”了。這時,父親(qin) 已年近六十。隨從(cong) 早年的父親(qin) ,我學會(hui) 了反感儒家,但也是跟著父親(qin) ,我學了不少具有豐(feng) 富之傳(chuan) 統意味的對聯,並因此很早就感受到了古漢語對仗與(yu) 節律的美(後來讀到陳寅恪先生《與(yu) 劉叔雅論國文試題書(shu) 》,備感親(qin) 切);也正是在這種對中文之文辭節律的某種領悟中,甚至從(cong) 小學開始,我就歪七斜八地學著寫(xie) 舊體(ti) 詩了。喜歡讀古漢語,喜歡讀古詩詞,是父親(qin) 間接傳(chuan) 給我的祝福。此後多年,我的文言文成績一直極佳。愛好古詩文,打心眼裏敬慕許多古人,卻也真的是打心眼裏反感儒家,這真是無比奇怪的組合!!——因為(wei) 我並不知道,也沒有人告訴我,那些人基本上都是儒家。如此者,恐怕絕非我一愚而已,應該還有許多人吧!

 

從(cong) 小學到中學,我都是個(ge) 人見人誇的好學生,為(wei) 村裏孤寡老人五保戶打水掃地,更是經常的事,因為(wei) 要努力做社會(hui) 主義(yi) 接班人。[2]隻是有一件事,我怎麽(me) 也弄不明白:那時候,經常有各種“義(yi) 務勞動”,就是沒有報償(chang) 的勞動。時而也會(hui) 有義(yi) 務植樹,就是我們(men) 自己從(cong) 家裏帶著樹苗和鐵鍬,在老師們(men) 的帶領下一起到指定的路邊或者坡上去栽樹。如此等等。總之,生活告訴我“義(yi) 務”的意思就是“不要錢”。但是“義(yi) 務教育”為(wei) 什麽(me) 還收錢呢?從(cong) 小學到高中,老師們(men) 給我解釋了很多次,我終於(yu) “明白”了:原來,我的教育,乃是我和我父母所應負的“義(yi) 務”。但還是將信將疑:總覺得有什麽(me) 地方似乎不對(解開謎底時,已經是21世紀的第一年,我上了大學)。

 

1998年,進了高中。一次飯後的偶然遛步,居然在學校門口的舊書(shu) 攤上買(mai) 到一本繁體(ti) 字的《古文觀止》,後來還買(mai) 到了朱東(dong) 潤編《曆代文學作品選》簡編本的下冊(ce) 。於(yu) 是莫名其妙之中,居然開始從(cong) 那些多年來已經熟悉的文章中學著認繁體(ti) 字。幸福!但三年高中,躲著老師們(men) 偷偷讀[3]的書(shu) 裏麵,魯迅最多。

 

2000年。發現被騙。價(jia) 值崩潰。

 

2001年。參加高考。一番波折。上了大學。

 

三、圖書(shu) 館·自由主義(yi)

 

曾聽說一位在那所高等法政院校任教多年,在2000年別就南方另一所知名高校的教授曾經感慨說“離開XX才知道XX是大學”。十幾年後,身在北方另一所高校任教的我,也對一位老友發過類似的感言。——然而,尚在那裏讀書(shu) 的時候,我是個(ge) 很另類的學生,激進,極端,挑老師,逃課。自大一下學期開始,學校所安排的課程中,五分之三以上都是隻聽一兩(liang) 次課,就再也不去了,其餘(yu) 時間大半花在了圖書(shu) 館和武漢的幾家舊書(shu) 店。就這樣,居然還能順利畢業(ye) ,足見那所高校確實有“大學”的氣度。

 

某日下午,上完第一節課,由於(yu) 下麵沒有課,本班一位同學拉我去圖書(shu) 館借書(shu) [4]。她借完走了,我留下晃蕩。選了朱光潛先生一本小書(shu) ,挑了卡夫卡的一部小說,之後繼續在書(shu) 架裏麵晃蕩。後來,看到一本書(shu) ,覺得書(shu) 脊的色調很舒服,淡雅微暈,仿佛有山水畫的意境,取下來,《民主·共和·憲政》,劉軍(jun) 寧。有點失望,但還是夾在腋下,回了宿舍。那時,約是下午四點鍾。直到覺得餓了,想招呼室友去吃飯。一陣戲謔的笑聲:吃什麽(me) 飯!樓下早就鎖門啦!看時間,已經是夜深23點過半。幸好室友有方便麵,借了一包。七個(ge) 多小時,全然沉浸在“自由”“民主”“共和”“憲政”的敘述中。從(cong) 此,我深深知道,此生與(yu) 自由和憲政有緣。從(cong) 劉軍(jun) 寧老師的那部書(shu) 中,我第一次知道了教科書(shu) 上從(cong) 來都不出現的名字:柏克,貢斯當,哈耶克,以及“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趕緊買(mai) 下了他編的另一本“黑皮書(shu) ”。數年以後,又買(mai) 了他寫(xie) 的一本《保守主義(yi) 》。

 

此後數年,乃將與(yu) 哈耶克有關(guan) 的中文著述搜羅殆盡,海老爺子自己的中譯作品,更是一讀再讀。然後旁及波普爾和伯林以及波蘭(lan) 尼的部分著作,上溯,在穆勒、貢斯當、托克維爾這裏短暫停留,經過伯克和休謨(此時一位好友正癡迷休謨),到達約翰·洛克。我成了一名自由主義(yi) 者。——後來,以洛克為(wei) 題寫(xie) 下了近10萬(wan) 字的碩士畢業(ye) 論文。然而,那時的我,還在繼續反感中國傳(chuan) 統。事實上,這意味著我還遠遠沒有真正體(ti) 會(hui) 到洛克—伯克—哈耶克一係自由主義(yi) 的深層精義(yi) 。以至於(yu) 一位後來我因為(wei) 犯罪(聖經義(yi) )而虧(kui) 負了(痛!)的好友,曾當麵對我講過:你和老張說自己是英美自由主義(yi) ,或許思想上是吧,但你們(men) 的行為(wei) 卻仍然表現出你們(men) 還是法國那幫人的學生。多麽(me) 真實而在理的批評!——當我第一次開始認真閱讀《四書(shu) 》並抄寫(xie) 《大學》的時候,已經是2005年的初春。

 

那幾年中,極少觸及中國經典,對儒家和中國傳(chuan) 統也繼續反感。因為(wei) ,這時的我雖然已經開始對魯迅的一些說法產(chan) 生懷疑,並通過閱讀逐漸清洗了他的部分影響,但那影響依然根深蒂固,尤其是那句告誡年輕人的話:少讀,如果可能,不讀中國書(shu) 。那時候,正在經曆價(jia) 值重建的我,自己還加上了一句:隻讀譯著,不讀49年以後中國人寫(xie) 的書(shu) 。至於(yu) 哈耶克對“傳(chuan) 統”所作的論說,那時竟然很容易就被偷“梁”換“柱”了:海老爺子所說的,是“那個(ge) ”“傳(chuan) 統”,不是“這個(ge) ”“傳(chuan) 統”。以至於(yu) 哈耶克所闡述的“複雜現象論”,隻是主要被我用來學習(xi) 和理解英國曆史和普通法法治傳(chuan) 統,卻並未被用來理解“這個(ge) ”“傳(chuan) 統”。甚至,連想法都沒有。

 

“耶穌說,我為(wei) 審判到這世上來,叫不能看見的,可以看見。能看見的,反瞎了眼。……你們(men) 若瞎了眼,就沒有罪了;但如今你們(men) 說‘我們(men) 能看見’,所以你們(men) 的罪還在。”時亮啊,你的罪還在麽(me) ?上麵這引文,記載在《聖經·約翰福音》第九章的第三十九節至第四十一節。2013年深秋的某個(ge) 夜晚,就這兩(liang) 句話和這章經文中耶穌所講的另外兩(liang) 句話,向幾位朋友講解了一個(ge) 多小時。

 

四、感恩堂·基督教

 

2003年初夏,一位同班好友皈信了基督,並且勸我周末和他一起去教堂。而那時,我卻正在瘋狂閱讀上麵所提到的那些“自由”的名字,以至於(yu) 本來不想浪費周末的時間。然而,我的閱讀還發現一件事情:這些“自由”的名字對基督教居然都持肯定態度。這與(yu) 學校和書(shu) 報一直以來告訴我的情況很不一致。我想進一步了解。於(yu) 是,一個(ge) 周日的早上,跟他去了武昌區胭脂路的感恩堂。禮拜開始,鋼琴響起,詩班唱詩,……,尚且不知如何的時候,我已經淚流滿麵。不是悲痛,沒有哀傷(shang) ,就是莫名其妙的感動,還帶著不可思議的溫暖,仿佛有一種神奇的力量進入了我的心魂,而淚流以後,似乎有一種無形的重擔從(cong) 我身上卸去了,心靈裏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安寧和輕鬆(後來才知道,許多基督徒,或早或晚、或強或弱,多少都有過類似的生命經曆)。那天的牧師講道,我幾乎什麽(me) 都沒聽進去,因為(wei) ,一開始在觀察,後來在流淚,再後來就是一直在尋思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麽(me) 事以致讓我淚流不止。然而,當禮拜臨(lin) 近結束,牧師在講壇上發出呼召的時候,我幾乎是自動地走到了那個(ge) 講壇前麵。仰麵所見,是一個(ge) 高大的十字架……。在那十字架的後麵,上方,透過一扇鑲嵌著彩色玻璃的西式尖頂窗戶,陽光,像雨一樣灑落而下……那年聖誕節前夕,在武昌感恩堂受洗歸主。我成了一名基督徒。

 

曾有人說,宗教讓人愚昧。在他,也許是,但我不知道是何種宗教;在我,就基督教而言,卻全然不是。自從(cong) 成為(wei) 一名基督徒並伴隨著對《聖經》的祈禱式閱讀[5],我發現我的思維被大大地打開了,原來讀西學類的書(shu) 籍有許多不易了解的地方,有了聖經信息以後,往往可以得到較好的解釋。比如,不少西方思想家,如康德[6],都把人類曆史的目的理解為(wei) “自由”。我曾經很長時間不明所以。後來讀到《聖經》中耶穌對門徒說“你們(men) 必曉得真理,真理必使你們(men) 得自由”之後,才找到了一些線索。又比如對黑格爾的《曆史哲學》,很長一段時間,除了記得幾個(ge) 具體(ti) 的說法以外,怎麽(me) 讀都一頭霧水。直至了解了基督教的聖靈論以後,才終於(yu) 對“絕對精神”的來源及其展開的基本結構有了一些理解。如此這些,都算是從(cong) 聖經獲得的知識背景信息,但實際情形尚不止此。比如,2004年《憲政古今》上市,馬上買(mai) 下,讀,立即就發現其對“以色列共和國的憲法”的翻譯一定存在嚴(yan) 重問題[7]。又比如,在讀到國人翻譯的西方哲學史中談德爾圖良(別譯特圖良、特土良)“因為(wei) 荒謬,所以我信”這句名言的時候,馬上就意識到這個(ge) 翻譯在漢語語境中幾乎完全不對,因為(wei) 更為(wei) 準確的漢語表達乃是“不可思議?所以我信!”[8]。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而那時,我才大學三年級,外語也不算好。——後來,一位基督徒前輩學者告訴我這叫“靈覺”。總之,基督信仰實實在在地提升了我的學術敏感度,也實實在在地拓展了我的思讀結構、深化了我的思讀層麵,而到了再次研讀洛克思想的時候,就尤其如此:如果沒有基督信仰使我得以與(yu) 洛克分享某些共同的神學前提,我就無法正確理解洛克在《人類理解論》和《政府論兩(liang) 篇》中的許多講論,也就不可能完成那篇近十萬(wan) 字的碩士論文,也就不可能逐漸進入洛克所闡發的清教徒自由傳(chuan) 統,——而這乃是為(wei) 哈耶克等所極力推崇之古典自由主義(yi) 的根基。此外還有更多,更多。

 

那時,我已經實實在在地嚐了基督信仰的甘甜,得了基督信仰的益處。而在第一次隨那位朋友去胭脂路感恩堂不久,又在附近的糧道街發現了一家收攬頗豐(feng) 的舊書(shu) 店。於(yu) 是,後來周末的出行,自然而然地就是一舉(ju) 兩(liang) 得了。

 

2004年,秋,軟弱,跌倒。

 

2005年秋,讀研,攻外國法律史。

 

五、老爺子·太史公·陳寅恪先生

 

真沒想到,在那所煩躁衝(chong) 動的城市,在那所急功近利的學校,居然隱居著那樣淡泊放達的一位先生!

 

我挑老師,我逃課,我也串課堂。眾(zhong) 緣俱備,認識了“老爺子”,——十年來,朋友們(men) 在背後都這麽(me) 叫他。“老爺子”就是樂(le) 老師。

 

2003年秋,從(cong) 郭老師口中聽聞樂(le) 老師,知道他喜歡看“動物世界”、“人與(yu) 自然”。次年初春,第一次走進先生的課堂。此後隨侍近八年,直到離開江城(武漢),赴島城(青島)任教。那天,學生不太多,一百五六十人的教室,到位約有三門之二,後麵空了幾排,前排也還有幾個(ge) 座位。我選擇坐在中間靠前的一個(ge) 位子。觀看。一位老人家,約莫六十來歲,頭發不多,謝頂,帶著黑框眼鏡,坐在講桌邊上,靠著椅子,身體(ti) 微斜,慢慢地抽著煙。一個(ge) 約有三百毫升的家用六角玻璃杯,擱在講桌一角上,裏麵沉著一些茶葉。講桌一角的邊上,有一頂中老年人常用的醬色帽子,扣在桌麵。——也是,武漢的初春,刮起風來,確實挺冷。一切,都再平常不過。普普通通。課前,有兩(liang) 位漂亮的女生和一位略醜(chou) 的男生與(yu) 老爺子交流了點什麽(me) ,很開心,關(guan) 係似乎很親(qin) 。

 

上課。先生在黑板上寫(xie) 字,一行字還沒寫(xie) 完,我就傻了。高手。那時,我依然喜歡書(shu) 法,雖然手受過傷(shang) ,寫(xie) 不好了,但眼睛卻很挑。而那行輕輕劃出的粉筆字裏麵,分明透出泰山石刻金剛經的那股勁力,而且尚不止此!

 

先生開口了。從(cong) 容不迫,娓娓道來,我立時感受到,在那緩緩的一字一句背後,定然有一個(ge) 強大的生命傳(chuan) 統,定然有一個(ge) 我所不知不識的豐(feng) 富世界。我被折服了。後來又知道,被先生折服的所謂“狂生”,遠不止我一個(ge) 。法學院那屆本科同學總計一千多人,以讀了點書(shu) 而自負的,大有人在,坊間甚至有“法學院四大才子”之說。然而,這些裏裏外外所謂的“才子”們(men) ,到了老爺子這裏,個(ge) 個(ge) 服服帖帖。先生講的是“中國文化史”,尤重先秦。先生對我們(men) 所讀的法學、政治學、經濟學、自由主義(yi) 等等,一概不知多少。真正讓我們(men) 折服的,是那種直接就活在我們(men) 眼前的生命。是什麽(me) 滋養(yang) 了他?!是什麽(me) 滋養(yang) 著他!!在他背後,定然有一個(ge) 強大鮮活的生命傳(chuan) 統,定然有一個(ge) 我所不知不識的豐(feng) 富世界。

 

十年後,我用九個(ge) 字來形容先生:“性隨道家而敬天法祖”。先生至今無著書(shu) ,隻有兩(liang) 篇寫(xie) 於(yu)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的哲學史論文。三十年來,教學,傳(chuan) 述,雲(yun) 遊四方之鄉(xiang) 野山川。當時,對我這個(ge) 幾乎全無基礎的學生,先生指教我去讀《史記》。還好,繁體(ti) 字是基本認得的。於(yu) 是,在那個(ge) 暑假開始之前,從(cong) 先生處借了中華書(shu) 局十冊(ce) 《史記》。一個(ge) 暑假,一字一句,半讀半啃,通了一遍。九月,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回了先生的書(shu) 架。那天,先生給我推薦了兩(liang) 本書(shu) :張舜徽著《中國文獻學》和《史籍舉(ju) 要》,並因著我的一個(ge) 發問,開始給我介紹陳寅恪先生的讀書(shu) 治學。自那以後的十多年來,《史記》和陳先生就成了我反複思讀的基本文獻。時至今日,每次讀陳先生所述《贈蔣炳南序》,都會(hui) 不覺淚下。甚至,隻要在獨處中靜靜地默想這篇文字,眼就會(hui) 濕。

 

六、回歸儒家

 

主要經由陳寅恪和餘(yu) 英時兩(liang) 位先生,我逐漸進入了一種重新看待儒家的“內(nei) 部視角”,進而認識(並接納)了一個(ge) 與(yu) 此前之所認為(wei) 的很不相同的儒家;此後,又在列奧·施特勞斯式細讀經典和基督教《聖經》研讀的啟發下,認真回歸了對傳(chuan) 統中國經典,尤其是對《四書(shu) 》的細致閱讀。時至2012年秋天,在我所發起並主持的“樂(le) 道讀會(hui) ”上,前後花了十三周共二十六個(ge) 小時,領著我的十幾名本科生一起細讀《大學》的時候,我已經很願意向他們(men) 正式地承認我是一名儒家了[9]。然而在此以前,我在信念和知性上重新接納並回歸儒家,在其根本上,則是經過了基督教神學的一道中轉(甚至是某種意義(yi) 上的“保證”),而非首先出自洛克~伯克~哈耶克一係自由主義(yi) 的解答。

 

碩士攻讀外法史並選擇以洛克為(wei) 題寫(xie) 作碩士論文時,我已經逐漸意識到洛克絕非一般人所理解的那樣簡單。此前我主要是在現代所建立的學術譜係中理解洛克,但是大約在2005年前後,我意識到了洛克背後的基督教傳(chuan) 統對其法政學說的重要性。後來在研讀和寫(xie) 作中,又發現了洛克與(yu) 英國普通法憲政主義(yi) 的深層關(guan) 聯。後來,又發現了洛克與(yu) 西方古典之希臘羅馬傳(chuan) 統的某些關(guan) 聯。我的基本結論是,洛克並非一般人所想的那樣激進。其實,他很保守[10]。洛克確實具有某種革命性的意味,但他的這種革命性,卻以立足於(yu) 強大而豐(feng) 富的傳(chuan) 統為(wei) 其基礎。在近十萬(wan) 字的碩士論文中,我有一個(ge) 基本結論:在權利這個(ge) 遊移不定的漂浮之物上,無法建立任何穩固的秩序大廈。然而在洛克這裏,恰恰是他身後的數個(ge) 偉(wei) 大傳(chuan) 統,尤其是基督教傳(chuan) 統,控製了遊移不定的個(ge) 體(ti) 權利,並給它安置了穩固的基座。透過洛克,我開始思考他所立身的數個(ge) “傳(chuan) 統”,尤其是基督教傳(chuan) 統的自由意義(yi) 。於(yu) 是,經過洛克這個(ge) 回流,我進入了清教徒的思想世界,進而又經由清教徒逐漸進入了基督教神學。這一舉(ju) 動,不但讓我更深地理解了洛克思想的基礎,也真正開啟了我回歸中國傳(chuan) 統的精神發動機,讓我對中國自身之文化傳(chuan) 統開始有意識地以積極的態度重新接納和吸收,並逐漸得以在一種更深的基礎和更高的強度上回歸。這一點,曾一度讓幾位儒家師友頗為(wei) 震驚和不解。

 

其實,這並不難理解。基督教神學的第一原則,就是上帝在宇宙中的絕對主權。由此,上帝也在人事興(xing) 亡和曆史變遷中掌握著絕對主權。這是《聖經·舊約》向世人所顯明主主要信息之一。又,上帝是愛,是諸善之源,是眾(zhong) 光之父。則世間一切美善光明必皆直接或間接源於(yu) 上帝。另一方麵,隻要心存常理就不難發現,凡偉(wei) 大的文化傳(chuan) 統,總是在守護並闡述著某種曆史類型的光明和美善,並借著其所守護和闡述的光明美善之德,在人類地域的某個(ge) 或大或小的空間並在人類曆史某個(ge) 或長或短的時間中,養(yang) 育教化著生養(yang) 浸潤於(yu) 這個(ge) 文化傳(chuan) 統中的芸芸眾(zhong) 生。根據基督教改革宗神學的上述原則,其中皆有上帝以某種形式所實施的掌權。《聖經》甚至直接講祂“立王,廢王,興(xing) 國,滅國。要叫人知道耶和華在人的國中掌權”。放眼數千年人類曆史,偉(wei) 大的文明傳(chuan) 統斯生斯滅,不知凡幾。卻隻有兩(liang) 個(ge) 貫穿千古,而其核心價(jia) 值與(yu) 精神結構(非製度依托),則三千年間一如既往,而且幾乎每一曆史時期,均有大師巨子反本開新之紹述,以安頓其時之心魂生命,以回應其時之憂患問題。這兩(liang) 個(ge) 傳(chuan) 統一個(ge) 是猶太-基督教傳(chuan) 統,另一個(ge) 就是三代~孔子之儒家傳(chuan) 統。前者奠基於(yu) 早期希伯來人的先祖,經曆代先知的闡述,最終由耶穌基督及其使徒予以完成,在其入希臘羅馬世界之後,既對希臘羅馬文明提出了激烈的批評和巨大的挑戰,又充分吸納了希臘羅馬文明所承載的諸光諸善,以來自天外的神聖之光照亮並改造了它們(men) ,並且在十六世紀,又因著宗教改革而開啟了西方現代世界的大門。後者,發端於(yu) 傳(chuan) 言中的堯舜時期,經周公孔子的闡發而煌煌大成,經曆春秋戰國之大變局以後,自秦漢之際逐漸吸納了墨道法諸家因素,生生不息,傳(chuan) 衍以至晚清,受“五四”激進思潮之衝(chong) 擊乃漸趨解體(ti) ,至於(yu) 文革,方罹大難。然而,即便遭遇五四衝(chong) 擊和文革大難,儒家所承載的那些光明美善之德:仁義(yi) 禮智信,溫良恭儉(jian) 讓……如此等等者,又何錯之有?若就曆史變遷而言,甚至可以說,我們(men) 之所以遭遇文革大難,難道不正是因為(wei) 我們(men) 過度偏離——甚至有意脫離儒家所代表之傳(chuan) 統文明的一個(ge) 自然而然的結果?所以,儒家在災後複興(xing) ,有其必然。

 

何謂“必然”?“必然”意味著絕對者所定下之不可抗拒的法則。用基督教的言述來說,上帝的命令絕不徒然返回。這就是最後的必然。必然,意味著上帝之道所展現的理性結構,意味著上帝的絕對主權。那麽(me) ,上帝難道沒有在中國掌權麽(me) ?祂讓中國文化以儒家為(wei) 主要依托,演生傳(chuan) 衍四千年不絕,難道不是有某種奧秘難測的聖潔美意?

 

作為(wei) 一名願意在知性上認真對待信仰和文化的基督徒,我無法給出否定的回答。所以,我必須認真對待上帝已經認真對待的這個(ge) 文化傳(chuan) 統與(yu) 文明體(ti) 係。

 

從(cong) 《聖經》記載中,我獲知埃及曾經是上帝養(yang) 護幼年以色列的客棧;從(cong) 《聖經》記載中,我獲知巴比倫(lun) 曾經是上帝管教背道之以色列的忿怒的鞭子;從(cong) 《聖經》記載中,我獲知羅馬帝國曾經是上帝熬煉信徒之信仰與(yu) 生命品格的人爐。[11]它們(men) ,都在上帝主權的掌控之下;它們(men) ,也都是上帝手中合用的工具。那麽(me) ,以神道設教為(wei) 起始,[12]以闡發天道治法為(wei) 仰望,以明其明德誠正修齊為(wei) 自修提撕,以仁義(yi) 溫良諸種德行教化萬(wan) 民的儒家,尤其是那些孜孜以求念茲(zi) 在茲(zi) 甚至生死以之的古世賢哲與(yu) 曆代大儒(如筆者所述之黃梨洲先生),難道不更是上帝手中更加合用的工具嗎?孔夫子說“知我者,其天乎?”夫子未必認識耶穌基督的父上帝,但我相信,這位天父上帝一定知道夫子的心聲。

 

那麽(me) ,這位主宰萬(wan) 有的上帝已經用這個(ge) 工具做了什麽(me) ?進而,這位上帝還要用這個(ge) 工具做些什麽(me) ?這正是近年來我在不斷努力思讀問尋的基本問題。在此,基督教神學的另一項重要原則,開始逐漸凸顯出它的極端重要性,這就是自加爾文以來對普遍啟示與(yu) 特殊啟示所做的區分和討論。[13]

 

基督教所謂的“普遍啟示”,指的主要是上帝在創造世界時,根據祂自有永有的屬性,通過祂創造的命令,賦予給受造之物的存在結構,這種存在結構主要呈現為(wei) 受造物的本性。“人”作為(wei) 擁有“上帝形象”的特殊受造者,則能夠對呈現為(wei) 萬(wan) 物本性的“普遍啟示”予以體(ti) 悟、反思和回應,從(cong) 而以此為(wei) 基礎,結合不同人群所生存其中的各種環境,而逐漸形成文明史上的各種“文化”。[14]至於(yu) “特殊啟示”,則指上帝直接做出的自我顯明,最初主要體(ti) 現為(wei) 祂揀選以色列,並在這個(ge) 民族中使用“先知”傳(chuan) 講並記錄祂的話語,最後則直接以“道成肉身”的方式降世為(wei) 人,直接在人間傳(chuan) 講祂的教訓,並在祂複活升天以後,借著使徒解釋祂的話語。這一切的文本記錄,就是《聖經》。上帝遍及整個(ge) 受造界的“普遍啟示”經由基督而實現(“萬(wan) 物都是藉著祂造的”),上帝的“特殊啟示”則在基督的“道成肉身”中達到高峰,並在耶穌基督“十字架”的受死複活中得以完成。基督教認為(wei) ,“普遍啟示”為(wei) “特殊啟示”預備道路,並在後來的日子支持它;而“特殊啟示”中所承載的上帝恩典,又反過來引導“普遍啟示”及其文化成果所承載的上帝恩典,使它們(men) 從(cong) “罪”的捆綁中得到釋放,正確地發揮作用。[15]

 

於(yu) 是,對我而言,關(guan) 鍵的思維路線乃是:在漫長的曆史進程中,華夏之故哲先賢,通過對“普遍啟示”不斷地做出回應,而逐漸形成了以儒家為(wei) 主要擔綱者的中國傳(chuan) 統文化;如今,我必須立足於(yu) 故哲先賢所確立的思想傳(chuan) 統與(yu) 文化發明,仰望並依靠耶穌基督已經完成的“特殊啟示”,從(cong) 而更加豐(feng) 富地闡發中國文化所承載的價(jia) 值理念。[16]對於(yu) 我這類中國基督徒而言,在其信仰生活中,儒家乃其必須,而絕非可有可無的裝飾。我相信,上帝借著儒家所守護所闡發的中國之“文”,一方麵護理著這個(ge) 傳(chuan) 衍拓展的文明,讓它在三千年間生生不息;另一麵,祂也借此為(wei) 耶穌基督的到來,並讓中國人歸向十字架的聖道,做了許多出於(yu) “普遍啟示”的預備工作。自徐光啟以降,基督徒儒家或儒家基督徒代不乏人,這一事實似乎頗能說明某些問題。

 

無論如何,現在,我相信,在中國文化和儒家傳(chuan) 統,尤其是在古世賢哲和曆代大儒的背後,無論他們(men) 已經看見或是並未看見,已經知道或是並不知道,那以其神聖位格和普遍能力支持、護理著華夏中國之政教文明的,乃是那永在的基督;而在數千年的中國文化中,那為(wei) 曆代大儒所思考所仰望的“天”,就其人格化的承載者而言,也必是耶穌基督的聖天父。

 

七、洛克·黃宗羲·自由秩序

 

2005年,隨鄭祝君教授讀外法史,以洛克為(wei) 題寫(xie) 作碩士論文。

 

2008年,隨陳景良教授讀中法史;次年,選定以黃宗羲入題寫(xie) 博士論文。

 

在當代中國學界,讀洛克作品的學人學子,往往容易側(ce) 重其《政府論兩(liang) 篇》而輕看或忽略洛克的其他著作。然而,洛克作為(wei) 現代自由主義(yi) 的開創者,所留給後人的,卻是關(guan) 聯性很強的好幾部書(shu) 。至於(yu) 其中一以貫之的基本精神,乃是“自由”。而這種“自由”,在洛克的言述中,又落實為(wei) “自由人”和“自由秩序”兩(liang) 個(ge) 方麵。就其理論結構(而非寫(xie) 作和發表時間)而言,這些主要作品的基本關(guan) 係大略如下:《人類理解論》討論“自由”的哲學(主要是認識論)基礎,直接關(guan) 涉“自由人”和“自由秩序”兩(liang) 個(ge) 方麵;《教育片論》集中討論“自由人”的培養(yang) 問題;《自然法論文集》、《政府二論》和《政府論兩(liang) 篇》則主要討論“自由秩序”,尤其是“自由秩序”所應具備的一般法政結構;《論寬容》和《理所當然的基督教》[17]兩(liang) 部書(shu) 均以基督教問題為(wei) 中心,討論“自由秩序”中的宗教與(yu) 信仰問題;《保羅書(shu) 信箋注》成書(shu) 最晚,其中頻頻涉及“自由”問題(自由人和自由秩序)的神學層麵。後來的自由主義(yi) 思想家,極少有如此綜合性的思維世界(我們(men) 大致可以由此而發現洛克身上的某種古典氣質)。

 

主要是對洛克(以及伯克、哈耶克和阿克頓)的研讀,使我對“自由”問題的複雜結構開始有所領悟,並且逐漸地將關(guan) 注和思讀的重點,從(cong) “自由主義(yi) ”深入到了“自由秩序”層麵。恰在此時,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再一次進入了我的思讀世界。此前閱讀《史記》的時候,雖然我尚未有意識地用“自由秩序”這個(ge) 概念理解太史公所記述的曆史結構與(yu) 人事興(xing) 亡,卻已經分明感受到某種“自由”精神的存在。這給了我很大的震撼。接下來對《大學》的研讀,則給了我更強大的衝(chong) 擊,因為(wei) 曾子在其中所反複講論的,分明就是建構和維護“自由秩序”的基本原理。這樣的“經”“史”閱讀前後持續了數年,此後,當我再次回到《明夷待訪錄》時,所見已經與(yu) 數年前的閱讀大不相同:此前主要畸重於(yu) 《原君》《原臣》中的峻烈批判,此時則開始細細體(ti) 味其中所貫穿的“自由精神”,並注意其對“自由秩序”的深思與(yu) 措意。

 

思讀黃宗羲的主要結果,就是我2011年完成畢業(ye) 答辯的博士論文。作為(wei) 那所高校2011年度法學類唯一一篇全優(you) 博士論文(校外盲評全優(you) ,畢業(ye) 答辯全優(you) )的作者,我從(cong) 中看到了前輩學者對一個(ge) 向學後生的肯定和鼓勵。

 

那麽(me) ,我在那篇論文中說了什麽(me) ?——其實,洋洋數十萬(wan) 字,要點卻隻有一個(ge) :以黃宗羲為(wei) 例,探討中國古代思想家曾對“自由秩序”所展開的思考和講說。這是一種與(yu) 西方現代“自由秩序”有所不同,卻又精神相通的“中國式自由秩序”,或者用更為(wei) 準確的話語來說,乃是“自由秩序的中國形式”。而“自由秩序”的這種“中國形式”,就其曆史存在形態而言,明顯可以區分出觀念和實踐兩(liang) 個(ge) 基本層麵。既如此,那麽(me) 也可以想見,思考和實踐這種自由秩序的黃宗羲,也一定是某種類型以及某種程度的“自由人”。這是“自由”之必不可少的主體(ti) 性一麵。同樣可以想見,上述所有的一切,絕非突然出現於(yu) 黃宗羲的世界之中,因為(wei) 在儒者思想家黃宗羲的身前背後,乃是三千年的中國文明傳(chuan) 統。於(yu) 是,可以確定,在這個(ge) 生生不息的文明傳(chuan) 統裏麵,一定暗含著一個(ge) 生生不息的“自由傳(chuan) 統”。

 

八、探尋“自由傳(chuan) 統的中國表達式”

 

萬(wan) 幸!在我邁進而立的那兩(liang) 個(ge) 年頭,經由黃梨洲先生,一個(ge) 基本問題在我的思讀世界中明確形成:“自由精神”在曆史中國的發展形式究竟怎樣?——進而,“自由精神”在未來中國可能以怎樣的形式獲得實現?將上述兩(liang) 個(ge) 問題合而為(wei) 一,並將其改為(wei) 一個(ge) 直陳句式,就是:探尋自由傳(chuan) 統的中國表達式。

 

我的博士論文,以及以它為(wei) 基礎改訂而成的書(shu) 稿《民本自由說:黃宗羲法政思想再研究》,算是對這種探尋努力所得之結果的首次集中呈現。該書(shu) 之“導論”提出黃宗羲法政思想研究的範式轉換問題,並嚐試以“自由”為(wei) 主題,重新理解黃宗羲及其生養(yang) 其間的文明傳(chuan) 統。中間三章是對黃宗羲法政思想的集中申述,主要以主題疏釋的方式展開。“結論”部分“重思民本”,試圖以前章黃宗羲研究為(wei) 基礎,在更深入的層麵上,重新理解民本思想的理論結構,並論證其所具有的自由屬性。——在我看來,所謂“自由傳(chuan) 統”的“中國表達式”,若就思想與(yu) 觀念層麵而論,就是三千年來以“民本”為(wei) 主要標識的思想言述;若就其治理架構之法政層麵而論,首先是三代治理之封建製度,其次自漢代以下,則主要為(wei) 由儒家所發展與(yu) 擔綱之共治體(ti) 係,此兩(liang) 者又同為(wei) “自由秩序”之古典憲政形態的中國形式[18]。探尋“自由傳(chuan) 統的中國表達式”,對我而言,舍此莫或他途。

 

萬(wan) 幸!在而立之年的前後,我終於(yu) 從(cong) 一個(ge) 激進的全盤反傳(chuan) 統主義(yi) 者,在價(jia) 值上回歸了曾經生養(yang) 我“老奶奶”的“這個(ge) ”文化傳(chuan) 統。今後,我要盡最大努力同情地理解它,接續它,拓展它,活在其中,並信靠那位永在的真理和生命之主,重新闡釋它曾經的美好與(yu) 未盡的豐(feng) 富。

 

注釋:

 

[1]“明兒(er) ”是我的小名。“水關(guan) ”的意思大致是“遇水有險”,是曾祖母求算人卜的。“甭”為(wei) 方言,意為(wei) “不要,別”。“坑”即水塘。母親(qin) 同樣沒受過像樣的教育,卻用她從(cong) 外公繼承而來的勤勞和樸實不斷滋養(yang) 著我的生命,我永遠都會(hui) 記得母親(qin) 在我兒(er) 時常說的一句話:人善人欺天不欺。

 

[2]直到高中時,還和另一位“社會(hui) 主義(yi) 接班人”真誠地多次偷偷為(wei) 學校的一座雕像做清洗,即使冬天也不例外。後來才逐漸明白,真正在生命的深層養(yang) 育並激勵我去幫助那些老人的,乃是母親(qin) 對家中長輩的孝敬,以及村中直至那時還頗為(wei) 強大的敬老傳(chuan) 統。至於(yu) 偷偷地勤勞公務,固然有出於(yu) “社會(hui) 主義(yi) 接班人”的一麵,但更深層的因素,則應當來源於(yu) 母親(qin) 每年冬天雪後的掃雪:從(cong) 自家房屋和院子開始,掃到門外,再掃出胡同,一直掃到大街上,然後直到與(yu) 村民們(men) 把整個(ge) 街上的雪掃幹淨了才罷。

 

[3]因為(wei) 高考是老師們(men) 的唯一目標,所以一切閑書(shu) ,見則沒收。1999年,我花了十幾元買(mai) 的《四世同堂》,還沒讀到一半,就這樣與(yu) 我永別了。

 

[4]那所高校的圖書(shu) 館當時有五個(ge) 藏書(shu) 樓層可供借閱。正式辦下圖書(shu) 館借閱證後,我花了近兩(liang) 天時間從(cong) 圖書(shu) 館一樓第一個(ge) 書(shu) 架,按著順序一直走到五樓最後一個(ge) 書(shu) 架。邊走邊看。此後,凡借書(shu) ,不查卡片,直接去找,雖不中不遠。後來想借書(shu) 的同學往往拉我同去。

 

[5]對於(yu) 聖經,有各樣的讀法。根據讀者的身份而言,可以分為(wei) 信之閱讀和不信之閱讀。信徒的聖經閱讀,往往會(hui) 伴隨著禱告,尤其是讀經前的禱告,此時往往會(hui) 在閱讀中領會(hui) 到一些與(yu) 未作禱告而讀的情形下所領會(hui) 的有所不同的信息。我自己即經曆了三種讀法:不信而讀,雖信基督卻不禱告而讀經,信基督且禱告然後讀經,所得大有不同。

 

[6]康德出生於(yu) 德國基督教敬虔派家庭,康德是其家族姓,其本名為(wei) Immanuel,中譯“以曼努爾”,西語意為(wei) “God with us”,語出《聖經·以賽亞(ya) 書(shu) 》第7章第14節,《聖經·馬太福音》第1章第23節。

 

[7]請參看筆者的論文《以色列共和國的憲法?——從(cong) 猶太-基督教文化史論<憲政古今>中一處嚴(yan) 重誤譯》,見蘇力主編《法律書(shu) 評》第10輯。

 

[8]“不可思議”亦可作“不可理喻”。德爾圖良此言意在強調基督信仰超越理性思考能力的一麵。

 

[9]在我看來,成為(wei) 一個(ge) 儒家,並不是麽(me) 神秘的事,也不是一件大難之事。一個(ge) 人隻要願意低下他/她高傲的頭,願意從(cong) 儒家先哲與(yu) 經典那裏學習(xi) 理解和看待生命世界的方式與(yu) 智慧,接受其所承載的核心價(jia) 值,並且願意依照由這些核心價(jia) 值所衍生的倫(lun) 理原則而行為(wei) 處事,則這個(ge) 人就是儒家。至於(yu) 其所得之深或淺,其所成之小或大,則各有天分、機緣與(yu) 工夫,這些所關(guan) 乎的是其在儒家中屬乎何種類型與(yu) 及其生命層次,而不關(guan) 乎其是否為(wei) 儒家。

 

[10]“保守”不是“守舊”,此一要點請參看姚中秋教授在《儒家憲政主義(yi) 傳(chuan) 統》(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第216-221頁的有關(guan) 申述。

 

[11]《聖經·箴言》第17章第3節:“鼎為(wei) 煉銀,爐為(wei) 煉金。惟有耶和華熬煉人心。”

 

[12]在筆者看來,對於(yu) “神道設教”四字,中國文化傳(chuan) 統已經很久沒有正視了。“神道設教”絕非後世妄人所謂的愚民之術。如果那樣,聖人就不再是聖人,賢哲也就不再是賢哲,因為(wei) 他們(men) 缺乏基本的誠之德。聖人必以至誠立教。誠者,天之道。故而所謂神道設教,說來就是聖人無私,不以一己之學一己之私立教,而是法天法地法於(yu) 眼不可見耳不可聞之神道,並以此立教設言。非此,何足以言“聖人”?而這樣的聖人,在筆者看來,如果說這樣以神道設教的“聖人”,在中國文化傳(chuan) 統中是一種美好的理想的話,那麽(me) 有一個(ge) 最偉(wei) 大而完全的完成者,正是耶穌基督,因為(wei) 耶穌基督從(cong) 來不憑著自己說什麽(me) ,做什麽(me) ,而僅(jin) 僅(jin) 行天父的旨意,並以此立教。細讀先秦古籍,此語必作如是解,而後可以進入並逐漸理解上古賢哲之高貴心靈。

 

[13]關(guan) 於(yu) 基督教神學對“普遍啟示”和“特殊啟示”所作之簡明扼要的討論,請參看改革宗神學大師赫爾曼·巴文克《我們(men) 合理的信仰》(趙中輝譯,廣州:南方出版社,2011)一書(shu) 第3章至第6章的內(nei) 容。

 

[14]在這裏,《中庸》開篇“天命之謂性”的論斷,獲得了更為(wei) 廣闊而且更加確定的解釋可能性。班固對儒家人論的總結(“肖天地之貌,懷五常之性,聰明精粹,有生之最靈者也”,《漢書(shu) ·刑法誌》),也正可以與(yu) 基督教的人論互解會(hui) 通。

 

[15]歐洲神學史上貫穿千年的重要論題“本性與(yu) 恩典”的展開,即以這種思想結構為(wei) 基本前提。

 

[16]對此,我曾有一聯明誌:上聯“誦詩書(shu) 治經史賡續華夏之道”;下聯“行公義(yi) 好憐憫與(yu) 主上帝同行”。橫批“尊孔子而信耶穌”。

 

[17]此書(shu) 現有中譯名為(wei) 《基督教的合理性》。有誤。因為(wei) 《基督教的合理性》這個(ge) 翻譯中過度加入了十八世紀中期以下之理性主義(yi) 的想象,而忽略了洛克基督教信仰的深厚清教徒背景。1611年以後,英語世界最通行的聖經版本就是KJV版《聖經》,許多資料顯示洛克所讀所用之《聖經》主要就是該版本。根據KJV版《聖經》之《羅馬書(shu) 》第12章第1節的內(nei) 容,再考慮到洛克的清教徒背景和基督教神學傳(chuan) 統,此書(shu) 更為(wei) 準確的譯名應該是《理所當然的基督教》。

 

[18]筆者有《憲政古今異說——兼評對“儒家憲政論”的誤解與(yu) 批評》一文,尚未完稿。

 

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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