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誌田】“梁漱溟之問”的雙重時代性

欄目:思想探索
發布時間:2016-12-27 17:4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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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漱溟之問”的雙重時代性

作者:羅誌田(四川大學曆史文化學院教授)

來源:《北京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八月十九日甲辰

           耶穌2016年9月19日


 

 

 

《東(dong) 西文化及其哲學》,梁漱溟著,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五四學生運動後,此前並不出名的梁漱溟,因拈出東(dong) 西文化問題,而“暴得大名”。其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隨著新文化運動的推廣,文化,特別是東(dong) 西文化,成為(wei) 當時讀書(shu) 人心目中最為(wei) 關(guan) 注的問題。

 

什麽(me) 是“梁漱溟之問”,“梁漱溟之問”的時代背景

 

梁漱溟的《東(dong) 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shu) 在1921年出版後,立即引起思想界的注意,反響非常熱烈。從(cong) 當時關(guan) 注的程度看,其影響不低於(yu) 稍早出現的梁啟超之《歐遊心影錄》和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馮(feng) 友蘭(lan) 後來回憶,梁漱溟的講演,“在當時引起了廣泛的興(xing) 趣”,因為(wei) “他所講的問題,是當時一部分人的心中的問題,也可以說是當時一般人心中的問題”。

 

梁漱溟抓住了什麽(me) 問題,或他想要解決(jue) 什麽(me) 問題?如果簡略地概括“梁漱溟之問”,就是:在西方文化已成世界文化的大背景下,日漸邊緣的中國文化如何“翻身”?用他自己的話說,他研究東(dong) 西文化,針對的就是“中國民族今日所處之地位”這一根本問題。而這完全是個(ge) 文化問題,應尋求文化的解決(jue) 。

 

借用康有為(wei) 的典型表述,中國在近代從(cong) “獨立一統之世”被迫走入了“萬(wan) 國並立之時”。在這樣的大背景下,讀書(shu) 人對“世界”的認知,從(cong) 來充滿了想象和憧憬、無奈與(yu) 徘徊,始終以緊張、矛盾為(wei) 特色,可以說是“萬(wan) 解並立”,從(cong) 未真正達成共識。因此,在中國讀書(shu) 人說到“世界”時,心裏想的可能是“西方”。尤其他們(men) 想要進入的那個(ge) “世界”,所指的基本就是“西方”。

 

而“梁漱溟之問”一個(ge) 相對臨(lin) 近的時代背景則是,民初中國麵臨(lin) 的國際形勢相對寬鬆,盡管不少讀書(shu) 人的憂患意識仍較強,但與(yu) 甲午後迫在眉睫的“亡國”憂慮相比,當時中國的外患不特別明顯,因而更有深入思考的餘(yu) 地。

 

局勢的相對寬鬆是一個(ge) 不小的時代轉變,梁漱溟自己就說,“從(cong) 前我們(men) 有亡國滅種的憂慮,此刻似乎情勢不是那樣,而舊時富強的思想也可不作”,因此可以有更長遠的思考。對於(yu) 以“天下士”自居的讀書(shu) 人來說,少了“近憂”,自然更多“遠慮”。正如研究梁漱溟的專(zhuan) 家艾愷所指出的:人們(men) 一直認為(wei) ,中國現代知識分子主要關(guan) 心的是中國深刻的文化危機。但也有這樣一些人,他們(men) 麵對的是人類的普遍問題,而不是他們(men) 自己特殊時期的處境。這種選擇精神,更多地是在感情上與(yu) 人類存在的意義(yi) 這個(ge) 永恒問題相聯係,而不是與(yu) 他們(men) 的生存環境這個(ge) 直接問題相聯係。在艾愷眼裏,梁漱溟就是這樣的天下士。但由於(yu) 西潮衝(chong) 擊後“天下”已兼具“世界”與(yu) “中國”兩(liang) 重意義(yi) ,他又並非完全超越的天下士,而是“把自己對人類的普遍問題的關(guan) 心和對中國現時特殊情況的憂慮聯係在一起”。

 

五四新文化運動時候的不少人,就基本處於(yu) 這樣的狀態中。像胡適和梁漱溟這一代人(梁漱溟比胡適小兩(liang) 歲),在十多年的時間裏就目睹了好幾項以千年計的根本轉變,其感觸非比尋常,思慮也當更高遠。同時,歐洲大戰帶來的世界巨變使相當一些西方人也開始反省他們(men) 的文明或文化。這些重要的內(nei) 外背景,都使新文化運動那一代人容易去思考更基本的問題——從(cong) 人類社會(hui) 到中國自己的基本問題。

 

時人所說的西方或西洋,不僅(jin) 是空間意義(yi) 的,更多的是指稱一種文明或文化

 

時間上今昔的異同隻是對比的一麵,更強烈的對比還是在以空間為(wei) 表現的文化層麵。時人所說的西方或西洋,不僅(jin) 是空間意義(yi) 的,更多的是指稱一種文明(文化),故東(dong) 西對比的範疇,便很容易落實在文化上。而正是在對比的意義(yi) 上,中國文化的危機愈發凸顯。梁漱溟雖然把東(dong) 方文化分為(wei) 印度和中國兩(liang) 類,但其論述的主體(ti) 是中國,所以他仍在因應中國讀書(shu) 人心目中“道出於(yu) 二”以及中國一方競存不力的問題。

 

梁漱溟特別指出,已經成功的西方不存在文化認同的問題,“就是領受西方化較深的日本人也可以不很著急”,而已經亡國的殖民地不能自主,甚至沒有“著急的資格”。而中國的特殊在於(yu) ,它既不是西方,西化也不成功,又沒亡國。既然“還是一個(ge) 獨立國,一切政治法律都還要自家想法子來處理”,所以文化問題對中國特別迫切,而文化選擇更已到生死攸關(guan) 的程度。

 

今後中國文化到底應有一個(ge) 什麽(me) 樣的“解決(jue) ”,其實也就是從(cong) 文化層麵思考怎樣“解決(jue) ”中國在世界上的地位問題。1922年梁漱溟在山西演講時強調:中國民族今日所處地位與(yu) 前數十年不同了。所以不同,所以要變成現在這樣,完全是文化的問題。一方麵固因國內(nei) 的變動,而尤其重要的是外麵別國的變動。西方民族因為(wei) 有那樣的文化而成那樣的局麵,漸漸地使中國地位也受很大的影響。看明了這層,然後可以曉得我們(men) 應當持什麽(me) 態度,用什麽(me) 做法。

 

北大學生馮(feng) 友蘭(lan) 就是帶著東(dong) 西文化的問題出國留學的,他在國外時注意到,“中國人現在有興(xing) 趣於(yu) 比較文化之原因,不在理論方麵,而在行為(wei) 方麵;其目的不在追究既往,而在預期將來”。馮(feng) 友蘭(lan) 讀書(shu) 時,梁漱溟是哲學係的講師,馮(feng) 應是梁的學生。可以看出,馮(feng) 友蘭(lan) 不僅(jin) 分享著梁漱溟的思路,在措辭上兩(liang) 人也不謀而合。實際上,由於(yu) “西方”已進入並成為(wei) 中國權勢結構的一部分,那時中國任何大的改變,都一麵針對著傳(chuan) 統,一麵針對著西方,尤其是關(guan) 涉文化的“解決(jue) ”。

 

梁漱溟同時代人,大多認同“梁漱溟之問”的時代意義(yi)

 

很多梁漱溟的同時代人,盡管思想或文化立場不同,但都承認“梁漱溟之問”的時代意義(yi) 。張君勱當時說,以前大家都想要學歐洲,但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歐洲人自己對其文化也有反省的意思。“歐洲文化既陷於(yu) 危機,則中國今後新文化之方針應該如何呢?默守舊文化呢?還是將歐洲文化之經過之老文章抄一遍再說呢?”他自己常常在想這個(ge) 問題,恰看到梁漱溟新著的《東(dong) 西文化及其哲學》,發現“全書(shu) 即是討論此問題”。章士釗也承認:“梁君發策,分別若幹問,詳察東(dong) 西文化存亡分合之度,其事葉於(yu) 英語所稱Time-honoured,刻不容緩。”

 

張君勱和章士釗都曾和梁漱溟一起被劃入所謂的“東(dong) 方文化”派,其實他們(men) 不甚讚同梁漱溟的觀念,尤其張君勱還進行了較為(wei) 嚴(yan) 厲的駁斥。他們(men) 的共同承認,表明梁漱溟的確說出了一些人想說的話,或提出了一些人正在思考的問題,也就是提出了具有時代性的問題。

 

瞿秋白同樣強調梁漱溟提出的“這一問題在中國思想史上顯然有極大的價(jia) 值”。在他看來,“禮教之邦的中國遇著西方的物質文明便徹底的動搖,萬(wan) 裏長城早已失去威權,閉關(guan) 自守也就不可能了”。但一些“中國的士大夫卻始終不服這口氣,還盡著嚷東(dong) 方的精神文明,要想和西方的物質文明相對抗”。麵對這一在中國思想史上有極大價(jia) 值的問題,他“願意來試一試,做第一步的根本的研究”。

 

類似要來“試一試”的參與(yu) 感其他人也有,文化立場與(yu) 瞿秋白頗不一樣的景昌極,就對梁漱溟的書(shu) 說了不少無的放矢、可說可不說的話。沒什麽(me) 可說也要來說,最可顯示這題目本身的重要。

 

後來賀麟總結說,梁漱溟鄭重提出東(dong) 西文化問題,“在當時全盤西化、許多人宣言立誓不讀線裝書(shu) 、打倒孔家店的新思潮澎湃的環境下,大家對於(yu) 中國文化根本失掉信心。他所提出的問題,確是當時的迫切問題”。賀先生的文化立場又不同,他同樣看重此問題的“當時”意義(yi) 。

 

而嚴(yan) 既澄則以為(wei) ,《東(dong) 西文化及其哲學》是一部“推測未來的大著”。竊以為(wei) 嚴(yan) 既澄所見不差。“未來”在近代中國對讀書(shu) 人有特別的吸引力,從(cong) 梁漱溟的演講和書(shu) 中的論述可知,他對這一問題的關(guan) 注確實是從(cong) 新派一邊開始的。這本書(shu) 想要推測的,其實就是中國和中國文化的未來。其解決(jue) 問題的思路和方案,表現出顯著的麵向未來傾(qing) 向。

 

中國以及中國文化在世界的地位,尤其是未來在世界的可能地位,的確是那個(ge) 時代(以及後來和現在)很多讀書(shu) 人都在思考的大問題。那時的思想界對中國已成為(wei) 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有清楚的認識,《青年雜誌》1卷1號的《社告》就特別指出:“今後時會(hui) ,一舉(ju) 一措,皆有世界關(guan) 係。”故中國青年“雖處蟄伏研求之時,然不可不放眼以觀世界”。

 

這一百年之前的提醒,並未過時,仿佛在說現在。我們(men) 今天的一舉(ju) 一措,仍有世界關(guan) 係,仍不可不放眼以觀世界。從(cong) 19世紀開始,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話說,資產(chan) 階級便“按照自己的形象,為(wei) 自己創造出一個(ge) 世界”,並“迫使一切民族都在惟恐滅亡的憂懼之下采用資產(chan) 階級的生產(chan) 方式”。梁漱溟不一定讀過這段話,但他也清楚地認識到,那時西方文化成了世界文化,而中國文化則漸處邊緣。

 

至今我們(men) 仍然沒有解決(jue) 中西文化的“優(you) 劣”或“生死”問題

 

在這樣的背景下,如錢穆所說:“東(dong) 西文化孰得孰失,孰優(you) 孰劣,此一問題圍困住近一百年來之全中國人,餘(yu) 之一生亦被困在此一問題內(nei) 。”盡管梁漱溟曾強調他討論的不是什麽(me) “東(dong) 西文化的異同優(you) 劣”,而是東(dong) 方文化的生死,即“在這西方化的世界,已經臨(lin) 到絕地的東(dong) 方文化究竟廢絕不廢絕”的問題,但大體(ti) 上,他所探討的和錢穆所說的是一個(ge) 問題。

 

錢先生所說的“全中國人”是泛指,比較起來,馮(feng) 友蘭(lan) 的描述更有分寸——這個(ge) 問題縈繞於(yu) 心懷的,既是“當時一般人心”,恐怕更多是“當時一部分人”,也就是那些隱隱以“天下士”為(wei) 自定位的中國讀書(shu) 人。其他人或許分享、或許未分享讀書(shu) 人的憂慮。

 

無論如何,這是一個(ge) 在幾代讀書(shu) 人心目中非常重要的問題。梁漱溟的確提出了一個(ge) 時代性的問題。另一方麵,這個(ge) 問題現在也仍然圍困住很多中國人。前些年有本書(shu) 叫《中國可以說不》,後來又有一本書(shu) 叫《中國不高興(xing) 》,以及前段時間又在討論什麽(me) 地方的價(jia) 值觀念可以進入我們(men) 的課堂,等等,都表明我們(men) 仍然沒有解決(jue) 中西文化的“優(you) 劣”或“生死”問題(“生死博弈”便是今人論及此事仍在使用的詞語)。

 

既然梁漱溟提出的問題迄今為(wei) 止還在圍困我們(men) ,則其所提問題的意義(yi) 今天依然存在。或可以說,梁漱溟提出的不止是一個(ge) 時代的問題,還是一個(ge) 跨越時代的問題。當然,這還取決(jue) 於(yu) 我們(men) 怎樣理解“時代”及其問題。

 

李文森曾說,梁啟超一生欲將中西拉平的訴求,其實是在回答一個(ge) 他的前輩和後輩都同樣在關(guan) 懷也在回答的問題。幾代人關(guan) 懷思慮相通,具有“同時代性”,可謂“同時代人”。因此,通過梁啟超個(ge) 人的思想曆程,可以看到整個(ge) “近現代中國的思想”。按照這一思路,如果我們(men) 今天仍在討論和因應類似的問題,說明我們(men) 和梁漱溟他們(men) 仍然同處一個(ge) 時代,麵臨(lin) 著同樣的問題。

 

但很多人會(hui) 覺得時代已經大變,今天的中國已不是當年的中國,今天的世界也不同於(yu) 當年的世界了。且不說政治權勢的轉移,即使僅(jin) 就信息的交通言,我們(men) 已進入所謂的“互聯網時代”,已出現“信息爆炸”的新現象。這的確已是一個(ge) 大不一樣的時代。但若回到根本,有些問題本身就是跨時代的。我們(men) 對自己、對人類社會(hui) 以及人與(yu) 自然關(guan) 係的認知,正在發生巨大的變化,但這些方麵需要解決(jue) 的問題,我們(men) 和前人依然相同。相較而言,東(dong) 西文化問題的延續性,還顯得次要一點。不過,不同文化的相互理解而不是排斥、彼此共處而不是仇恨,又是一個(ge) 緊迫的世界問題。

 

 

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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