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重新評價(jia) 荀子的曆史地位 

作者：薑廣輝

來源：《 中華讀書(shu) 報 》（ 2016年02月17日15 版；作者單位：湖南大學嶽麓書(shu) 院。張興(xing) 整理。）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正月十二日辛未

           耶穌2016年2月19日

最近三十年，我覺得學術界對荀子的研究有所忽視，有所冷落。

我認為(wei) ，研究荀子，可以有兩(liang) 個(ge) 方向：一個(ge) 是經學史的方向，一個(ge) 是哲學史的方向。以前中國沒有哲學史，都是從(cong) 經學、文化上看待荀子。剛才陳來教授談了近年國內(nei) 外關(guan) 於(yu) 荀子學術研究的動態，他提出的一個(ge) 問題很重要：荀子對待文化傳(chuan) 承的態度，及其政治儒學的立場。這是一個(ge) 很值得研究的課題。

大家都知道，荀子提出過“法先王”“法後王”的問題。“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大家把“法先王”和“法後王”對立起來，認為(wei) 荀子是“法後王”，其他人是“法先王”。“法先王”是複古的、倒退的、反動的。實際上，荀子是既“法先王”，也“法後王”。“法先王”就是講“文化傳(chuan) 承”，就是繼承堯舜以來的文化傳(chuan) 統，他講過：“不聞先王之遺言，不知學問之大也。”他也曾批評惠施等人“不法先王，不是禮義(yi) ”。“法後王”就是立足於(yu) 當時政治，講“政治儒學”。我們(men) 從(cong) 中國現代社會(hui) 考慮，這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們(men) 現在重視傳(chuan) 承和弘揚中國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就等於(yu) 是“法先王”。但這不意味要把現代社會(hui) 倒退到古代，這隻是文化上的傳(chuan) 承。若從(cong) 政治上講，那還要以現代的社會(hui) 政治製度為(wei) 主，在這個(ge) 意義(yi) 上就是“法後王”。荀子那個(ge) 時代的政治文化背景是什麽(me) ？是孟子一派過於(yu) 強調“法先王”，“言必稱堯舜”，什麽(me) 事都按堯舜的方法辦。荀子對孟子一派有所修正，“隆禮義(yi) 而殺詩書(shu) ”，“殺”是減少、降等的意思，就是要把《詩》《書(shu) 》地位往下降，把“禮義(yi) ”的地位往上抬，把當世的事情放在首位，我認為(wei) 這是當時儒學策略的一個(ge) 調整。

荀子重視文化傳(chuan) 承的另一個(ge) 重要證據，就是“傳(chuan) 經”。荀子是“傳(chuan) 經”之儒，我們(men) 沒有聽說過孟子傳(chuan) 經，孟子在“弘道”方麵做了許多事。而在“傳(chuan) 經”方麵主要是荀子做的。孔子之後有兩(liang) 個(ge) 大人物是傳(chuan) 經的重要代表，一個(ge) 是孔子的弟子子夏，再往後就是荀子，漢代的經典傳(chuan) 承是從(cong) 荀子這一派下來的，這也證明了荀子對文化傳(chuan) 承是很重視的。比如說《詩》學，《詩》學在漢代分為(wei) 四大派，除了齊《詩》以外，毛《詩》、魯《詩》、韓《詩》應該都是荀子傳(chuan) 下來的。還有《春秋》學，《春秋》三傳(chuan) ，除了《公羊傳(chuan) 》之外，《穀梁傳(chuan) 》《左傳(chuan) 》兩(liang) 派也都是從(cong) 荀子傳(chuan) 下來的。

而且，在先秦，荀子第一個(ge) 提出“讀經”的概念，當時他沒有提《周易》，其他五經都提到了，那時候的“五經”差不多是一個(ge) 小百科全書(shu) 。《詩經》是文學，《尚書(shu) 》《春秋》是曆史學，《禮經》是社會(hui) 學，《樂(le) 經》是音樂(le) 學，那時候讀了五經，基本知識就夠用了。所以，荀子說，讀了“五經”，“天下之道畢矣”。總之，我們(men) 可以從(cong) 經學的研究方向好好研究一下荀子。

另外，我們(men) 也可以從(cong) 哲學的研究方向來研究荀子。上個(ge) 世紀80年代以前，我們(men) 搞哲學史的人隻講兩(liang) 個(ge) 對子：唯物論和唯心論，辯證法和形而上學。按照這樣一種很死板、很教條的模式來研究中國哲學史，中國哲學史變成了簡單的“貼標簽”。80年代以後，大家就反對這個(ge) 模式，要按中國思想史的本來麵貌來研究它。

但是回過頭來看，中國思想史上有沒有唯物論和唯心論的傳(chuan) 統呢？我認為(wei) 還是有的，隻是不要把它絕對化、教條化就好。從(cong) 唯物論的角度看，荀子是第一個(ge) 係統闡述唯物主義(yi) 的人。後麵的人，柳宗元也好，劉禹錫也好，張載、王廷相、王夫之也好，都是從(cong) 他這個(ge) 路子下來的，應該說還有一個(ge) 唯物論傳(chuan) 統的。我認為(wei) 這個(ge) 唯物論傳(chuan) 統一直到張岱年，張岱年對曆史上唯物論傳(chuan) 統鍾愛有加，其中他最喜愛的是張載。80年代中期我們(men) 思想史研究室的包遵信發表過一篇《唯心主義(yi) 再評價(jia) 》的文章，對唯心主義(yi) 評價(jia) 很高，卻相對貶低了唯物論。在一次學術會(hui) 議上包遵信講了他的觀點，張岱年先生聽後非常生氣，堅決(jue) 予以反駁。他認為(wei) 絕不能抹殺唯物論哲學家的曆史貢獻。

如何來評價(jia) 荀子唯物主義(yi) 的思想呢？我個(ge) 人認為(wei) ，在唯物主義(yi) 、唯心主義(yi) 兩(liang) 派對自然界的認識上，荀子唯物主義(yi) 一派哲學家，可能更接近真理。我自己不相信世界上有什麽(me) 上帝鬼神。我曾經問一位信仰基督教的朋友：“上帝存在嗎？”他說：“上帝怎麽(me) 不存在呢？”我們(men) 研究中國哲學史的人，經常會(hui) 碰到“天”這個(ge) 概念，它到底是自然之天，是神學之天，還是義(yi) 理之天。我覺得可能就是自然之天。神學之天，義(yi) 理之天，都是人們(men) 加上去的。所以，從(cong) 一種“求真”的角度去考慮，荀子唯物主義(yi) 一派哲學家可能更接近真理。

但是，我們(men) 人類還有一個(ge) “求善”的訴求。在“求真”之外還要“求善”。“真”“善”有的時候有矛盾。因此我覺得，荀子唯物主義(yi) 一派哲學家可能也有一個(ge) 缺點，就是他把一切可能有的神聖價(jia) 值都解構了，由此而失去了對天的“敬畏”，對很多應該“敬畏”的事情缺乏足夠的“敬畏”。而我們(men) 現在的中國人恰恰就缺乏這樣一種“敬畏”之心。

最近我覺得，我們(men) 還是要給“天”加上一點“敬畏”的內(nei) 涵。古人非常聰明，“神道設教”，“神道”是為(wei) 了“教化”而設置的，我覺得這是一個(ge) 智慧。從(cong) 西周以來，天、天命一直具有神學的意義(yi) ，到孔子之時“天”和“天命”也一直具有神學的意義(yi) 。到了荀子之時，就排除了“天”和“天命”的神學意義(yi) 。我們(men) 中國哲學史不能少了這個(ge) 東(dong) 西，不能沒有對“天”的神學意義(yi) 的反麵的質疑，沒有了它，就沒有了真理出現。但是，“真”和“善”之間的關(guan) 係，真理和價(jia) 值之間的關(guan) 係，到底怎麽(me) 處理？這是哲學家應該好好考慮的事，我想這個(ge) 意義(yi) 也很大。

前麵我們(men) 說到，最近三十年荀子的學術思想受到了冷落。其實，這也不隻是最近這三十年的事情，兩(liang) 千年來荀子的學術思想差不多一直受冷落。漢代重經學，輕子學。唐代韓愈說荀子“大醇而小疵”。宋代《孟子》升格為(wei) 經，《荀子》一書(shu) 倍受冷落。所以在以往的兩(liang) 千年的學術思想史中，荀子的地位一直不很高。我認為(wei) ，我們(men) 要重新給他一個(ge) 曆史評價(jia) 和定位。

梁濤教授近年提出“新四書(shu) ”，“新四書(shu) ”中包括《論語》《孟子》，這兩(liang) 部書(shu) 是老“四書(shu) ”原來就有的。他的意見是要把《大學》、《中庸》回歸《禮記》，把《禮記》當成一本書(shu) ，這個(ge) 意見清初的陳確曾經提過。《禮記》原來並不是一本書(shu) ，是漢代儒者將許多儒家文獻編在一起的結集，內(nei) 容很雜。其中也有一些很有價(jia) 值的文獻，孔子的“大同”思想就見於(yu) 《禮記》。第四本就是《荀子》，把《荀子》提高到“經”的地位，我覺得這個(ge) 提議是必要的，“事在人為(wei) ”。我們(men) 大陸道家研究一直都很低落，但是出了一個(ge) 陳鼓應，把道家學術弄得風生水起，如火如荼，這就說明要“事在人為(wei) ”。最重要的，我對梁濤講過，要寫(xie) 出有份量的研究著作，要有四五十萬(wan) 字有份量的研究著作立在那裏，要花工夫寫(xie) 一本像樣的書(shu) 。這些年來，在學術界還沒有關(guan) 於(yu) 《荀子》研究的代表性著作。雖然我們(men) 有些學者在研究“氣論”這一派的傳(chuan) 統，但是專(zhuan) 門研究荀子的，非常有代表性的著作還沒有。我希望能夠出現這樣的學術研究著作。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