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剛】孔子的國家正義論

欄目:散思隨劄
發布時間:2022-06-18 21:11:32
標簽:聖人

孔子的國家正義(yi) 論

作者:劉剛

來源:《文史天地》2022年第6期


【《文史天地·儒學視野》欄目寄語:重新找回中國人的文明自信】

 

2021年是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的百年華誕,習(xi) 近平總書(shu) 記在紀念大會(hui) 講話中首次提出“堅持把馬克思主義(yi) 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ti) 實際相結合、同中華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相結合”新論述,這既是對過去百年曆史的經驗總結,也是對推動偉(wei) 大民族複興(xing) 新征程的時代要求。

 

著名學者李學勤先生曾有言:“國學的主流是儒學,儒學的核心是經學。”在豐(feng) 富的中華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寶庫中,儒學無疑是最主要的組成部分。2500多年以來,孔孟之道不僅(jin) 奠基了我們(men) 國家民族的政治、倫(lun) 理、文化、曆史,更塑造了中國人的社會(hui) 心理和精神品格。從(cong) 漢武帝罷黜百家、表彰六經開始,中國在儒學的文化浸潤和製度整合下領先世界近二千年,創造了漢唐宋明等一個(ge) 又一個(ge) 的文明盛世。直到1840年的鴉片戰爭(zheng) ,在西方工業(ye) 文明和軍(jun) 事侵略的碾壓之下,中國才一步步走向衰落失敗,飽受欺淩,最終成為(wei) 西方中心論世界格局下的落後附庸國。從(cong) 器物不如人到製度不如人再到文化不如人,百年間華夷倒置,中華民族由外而內(nei) 逐漸喪(sang) 失了幾千年的文明自信,跌入曆史的穀底。

 

1949年中國迎來了曆史的轉折點。經過百餘(yu) 年的浴血奮鬥,社會(hui) 主義(yi) 新中國的建立標誌著中國找回了政治自信;抗美援朝作為(wei) 立國之戰的勝利讓我們(men) 找回了軍(jun) 事自信;兩(liang) 彈一星的自主研發讓我們(men) 找回了科技自信;四十多年改革開放的巨大成就讓我們(men) 找回了經濟自信;習(xi) 近平總書(shu) 記領導下的民族複興(xing) 偉(wei) 大新征程讓我們(men) 找回了文化自信。總之,隨著中國的崛起,中國從(cong) 曆史的穀底重新向巔峰攀登,複興(xing) 之路成為(wei) 昔日衰落之路的倒影回放:當年是如何一步步失掉自信的,如今則是恰好反過來。正所謂剝極而複、否極泰來,中國在鳳凰涅槃、浴火重生中再次找回失落百年的文明自信。但近代西方文明畢竟已經建立了200年的世界霸權,從(cong) 政治、經濟、曆史、文化、軍(jun) 事、科技等多方麵確立了西方中心論的學術話語體(ti) 係,整個(ge) 世界格局依舊處在歐美資本主義(yi) 內(nei) 在邏輯的主導之下。所謂的西方文明,在文化源頭上可上溯至“兩(liang) 希”即古希臘和古希伯來,在政治實踐中實際上是資本主義(yi) 、霸權主義(yi) 、帝國主義(yi) 、殖民主義(yi) 、種族主義(yi) 的混合體(ti) ,內(nei) 含有諸多弱肉強食、不公不義(yi) 、強盜邏輯等反文明要素,並非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世價(jia) 值”。

 

積澱了幾千年的中華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是民族的血脈和魂魄,並已固化成為(wei) 我們(men) 民族特有的品質,永遠在我們(men) 中國人的血液中流淌。中華文化要得到好的傳(chuan) 承和踐行,必須從(cong) 博物館走出來,從(cong) 書(shu) 櫃和牆壁上走下來,必須要落地,唯有真誠踐行和傳(chuan) 播國粹,才能對得住創造了那些傳(chuan) 統文化的聖賢和先哲。伟德线上平台是當今中國儒家的代表性網站,是反映儒家思想發展、儒學研究成果、儒門社會(hui) 實踐前沿動態的平台。在伟德线上平台創辦人暨主編任重先生的支持和推動下,《文史天地》雜誌與(yu) 伟德线上平台聯合開辟《儒學視野》專(zhuan) 欄,就是希望重拾文明自信的中國人擺脫西方中心論的話語迷思,破除對西方所謂普世價(jia) 值的理論迷信,從(cong) 幾千年中華文明的大視野出發,借鑒儒學智慧,經史相參,古為(wei) 今用,或闡發義(yi) 理,或分析現實,從(cong) 中國自己的曆史文化傳(chuan) 統以及當代實踐中提煉形成中國人自己的價(jia) 值體(ti) 係,為(wei) 中國人民指引人生的意義(yi) 與(yu) 前進的方向,同時用中國的詞匯和話語去豐(feng) 富人類的價(jia) 值圖譜,為(wei) 世界貢獻中國智慧。

 

【正文】


王國維說,殷周之際的革命,是一次最為(wei) 深刻的革命。

 

此次革命,不光是王朝政治革命,還是思想文化革命。

 

政治革命,在西周初年就已完成,那是表層的易姓革命;而文化革命——從(cong) 神化到聖化,則是深層的革命,從(cong) 政權更迭,深入到文化轉型,要到春秋時期,才得以完成。

 

當文化革命在春秋聖化大趨勢裏完成,中國傳(chuan) 統文化就基本定型。

 

殷人文化“率民以事神”,文化以事神為(wei) 核心,周人文化轉向以民為(wei) 本,民心民意被高揚到天命的高度。聖人革命觀與(yu) 人民價(jia) 值論,成為(wei) 後來儒家文化的聖化兩(liang) 核心。

 

聖化,就是做聖人。孟子說“人皆可以為(wei) 堯舜”,堯舜就是聖人,聖人具有全民性,在聖人麵前人人平等。舜堯就是全民性的國家人格的集中反映,成為(wei) 了國家人格的代表。

 

但聖化並非始於(yu) 孔子,而是從(cong) 殷周之際就已開始,到了春秋時期,也就是孔子之前的春秋諸子時,聖化已然成了風氣,而孔子本人,便是從(cong) 這一風氣中成長起來的,孔子的貢獻在於(yu) ,他把一個(ge) 時代的風氣,放到個(ge) 體(ti) 人格的主體(ti) 性上升華了。

 

關(guan) 於(yu) 春秋聖化大趨勢,我們(men) 主要依據《左傳(chuan) 》,從(cong) 三個(ge) 方麵述之。

 

聖化之一:從(cong) 民心到人性

 

春秋聖化,是由民本主義(yi) 開啟,向人性論進發,以戰爭(zheng) 來推動的。

 

在人性論誕生之前,活躍的春秋諸子們(men) ,已將周人產(chan) 生的民本主義(yi) 推到了極致,這主要表現在他們(men) 對民、神關(guan) 係的評價(jia) 和取舍上。桓公六年,楚師入侵隋,季梁對隋侯說:

 

“夫民,神之主也。是以聖王先成民而後致力於(yu) 神。”

 

在民與(yu) 神的關(guan) 係上,以民為(wei) 主,此雖淵源於(yu) 西周初年“天聽自我民聽”,而如此旗幟鮮明地表達出來,則是春秋人的精神。抉擇於(yu) 祀神與(yu) 修政之間,春秋人毫不含糊——修政!

 

隋侯聽取了季梁的那一番話,果然“懼而修政,楚不敢伐”。

 

一句話,說出了一種觀念,而一個(ge) 觀念,居然就改變了一場戰爭(zheng) 。

 

這可不是由於(yu) 季梁一個(ge) 人的思想多麽(me) 有力量,而是時代的共識使之然。還有更激進的,莊公三十二年,虢國史嚚說“國將興(xing) ,聽於(yu) 民;將亡,聽於(yu) 神”,將對民與(yu) 神的抉擇上升到國家存亡的高度,對“聽於(yu) 民”還是“聽於(yu) 神”所作的判斷,讓我們(men) 仿佛提前一千多年就看到了文藝複興(xing) 。

 

我們(men) 知道,開啟西方近代之門的文藝複興(xing) ,首先要麵對的,也是人與(yu) 神的關(guan) 係問題,神權國家,當然要先神而後民,民權國家則反之,要先民而後神,更有甚者,以至於(yu) 無神。

 

但這近代性的話題卻是由春秋人開頭的,也許有人會(hui) 問:有那麽(me) 超前嗎?不要忘記,那是人類文明的軸心期,迄今為(wei) 止,人類有關(guan) 文明的所有話題,都能從(cong) 中找到原始。不過,那時的“二希”文明,還沒有產(chan) 生過這樣的話題,還在為(wei) 人類文明奠定神的始基。

 

在民與(yu) 君的關(guan) 係上,民的地位也被置於(yu) 君之上,這也很像近代民主思想。

 

僖公五年,邾文公卜問遷都邑於(yu) 繹,史官卜曰:“利於(yu) 民而不利於(yu) 君。”

 

可作為(wei) 君主的邾文公卻是這樣說的:如果對人民有利,那就是對我有利,天生民,還要為(wei) 人民樹立一個(ge) 君主,就是為(wei) 了對人民有利,而不是對自己有利的,隻要對人民有利,我就這麽(me) 做了。他身旁的人提醒他,他的命是可以延長的,為(wei) 什麽(me) 不為(wei) 自己的生命考慮呢?他回答說:我是為(wei) 人民而生的,至於(yu) 生命短長,是死是活,讓時間來決(jue) 定,隻要對人民有利,就是大吉大利。於(yu) 是,他遷都了。

 

這樣的君主,很像黃宗羲在《明夷待訪錄》裏寫(xie) 的“原君”,他不是君主,而是君客,是“天下為(wei) 主君為(wei) 客”,這樣的“君客論”思想,豈不就是民主觀念的先驅?或是像摩西那樣的宗教先知。

 

到了戰國時期,儒家裏麵,有個(ge) 孟子問世,他就很想找一個(ge) 像邾文公那樣的君主,來做他的仁政實驗。可時代已經不同了,戰國諸子的思想,已多從(cong) 民主轉向君主,而那些君主們(men) ,也就自以為(wei) 是,向著君主專(zhuan) 製前進了,哪還會(hui) 有邾文公那樣的君主呢?孟子和邾文公,這兩(liang) 人都生不逢時。

 

邾文公逝世,是一個(ge) 時代要結束的標誌,因為(wei) 春秋諸子已開始對民心產(chan) 生懷疑。昭公四年,子產(chan) 作丘賦,國人謗之,子寬擔心地說:政治取決(jue) 於(yu) 民心,然而“民各有心”,你用什麽(me) 去主導他們(men) 呢?正是對於(yu) “民各有心”的擔憂,人性問題被提了出來。

 

民心複雜多變,人性論的提出,就是要從(cong) 複雜多變的民心中求得統一性,民心如目,人性似綱,君主執綱,綱舉(ju) 而目張,人性論一登場,就沒有引導人們(men) 通往自我意識的覺醒,而是成為(wei) 了運載民心從(cong) 民主向君主過渡的觀念形態的橋梁。

 

人性論從(cong) 對人本質的考察入手,在人心叵測的背後,有沒有相對穩定的人本質?又如何從(cong) 人的本質裏抓住人性?人性與(yu) 民心,正如古希臘哲學家如赫拉克利特所說的“一是一切”和“一切是一”,人性便是那個(ge) “一”,而民心則是“一切”,隻要人性“定於(yu) 一”,民心那“一切”也就搞定了。

 

《國語·周語》裏,最早提出了人性一說,周卿單襄公說:“夫人性,陵上者也,不可蓋也。”所謂“陵上”,就人的本能而言,是一種向上的衝(chong) 動,在等級化的政治階梯上,則表現為(wei) “往上爬“。

 

總之,人性向上,順之則昌,逆之則亡。昭公十年,晏子說,凡有血氣,皆有爭(zheng) 心,這就是人性。人性可化,但不能高壓,君主要因其性而利導之,而聖化,就是從(cong) 民心出發走向人性。

 

聖化之二:從(cong) “有德”到“有道”

 

“德”,在西周政教中居於(yu) 核心地位,故有“德政”一說。

 

相對於(yu) 殷帝王作為(wei) 神的化身而言,周天子則以“德”配天。

 

春秋時代,“德”也開始遊離於(yu) 王權之外,不再是王者的專(zhuan) 利品格,超越王權而有了獨立品格,成為(wei) 普遍的道德尺度。

 

在“德”與(yu) 傳(chuan) 統權威分離後,普通的生命個(ge) 體(ti) 也來分享它的不朽。

 

襄公二十四年,範宣子問穆叔,什麽(me) 是“不朽”?穆叔回答說: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這才是不朽。

 

這樣的回答,在流傳(chuan) 了兩(liang) 千多年以後,居然還作為(wei) 座右銘,不僅(jin) 出現在連綿不斷的曆史敘述裏,而且被列入指導人生的便攜式格言裏,不光用來評價(jia) 曆史,還用來立足現實。

 

穆子還特別指出,“祿之大者,不可謂不朽”,官當得大,不能算作“不朽”,保著一家一姓、一宗一祠世不絕祀,也不能算作“不朽”,說明“不朽”與(yu) 官本位和家族本位無關(guan) 。

 

追求“不朽”,跟人性有關(guan) ,跟聖化有關(guan) ,跟人之所以為(wei) 人有關(guan) 。

 

人性並非全然“不朽”,人的肉體(ti) 性、物質性和功利性都會(hui) 腐朽,但穆子高揚人性“不朽”的維度是精神性、事業(ye) 性和思想性的,隻有這三方麵的成就,才能達到“不朽”。

 

立德,是精神性的“不朽”;立功,是事業(ye) 性的“不朽”,立言,是思想性的“不朽”。在“不朽”的維度上,立德位於(yu) 首列,在“三不朽”的並立中,昂然具有最高的價(jia) 值。

 

當德從(cong) 國體(ti) 人格的德政轉變為(wei) 個(ge) 體(ti) 人格的德行,那就是立德,若發以為(wei) 言論,則為(wei) 立言,發以為(wei) 事情,即為(wei) 立功,由此看來,立德為(wei) 根本,立功和立言便是發枝散葉開花結果。

 

然而,“德者,得也”,“得”什麽(me) ?周人“為(wei) 政以德”,當然是“得”天命,那屬於(yu) 天子一人。然而隨著周天子式微,正在興(xing) 起的諸侯們(men) 還能從(cong) 這式微中分“得”什麽(me) ?天命隻能獨有,不能分享,因此,要有一個(ge) 取代天命向著諸侯們(men) 的普遍性的追求轉化的最高存在,於(yu) 是,天道接著天命出現了。天道有如春風明月,是人人可以分享的。到了戰國晚期,等到韓非子的“君道同體(ti) ”出現時,天道又開始被專(zhuan) 製君主獨占。

 

春秋中期以後,人們(men) 認識到,有德與(yu) 無德,都要接受天道檢驗,天道以其客觀性成為(wei) 普遍法則,如果說禮是製度性權威,德是倫(lun) 理性權威,那麽(me) 道就是規律性權威,道對德的超越,是春秋人對周文化的整體(ti) 提升。

 

昭公三十二年,趙簡子問,何以魯季氏趕走國君,而人民會(hui) 服從(cong) 他?

 

史默就用天道來回答,說國家無常,君臣無常,天道從(cong) 來就是這樣。

 

什麽(me) 都在變,國家在變,君臣在變,民心在變,隻有變永恒不變。變就是天道,一切都是無常,天命無常,國運無常,民意無常,惟天道有常。所以,有德還不夠,還要有道。

 

有德,不能保證不變,因為(wei) 在德之上,還有變化著的道。得道,就是能夠順著道的規律而變化,從(cong) 變化中尋求不變之道——規律性。平衡打破了,靜止動搖了,連原來具有必然性的天命都變得無常了,天命都靠不住,還有什麽(me) 靠譜?隻有一條路,那就是跟著天道走,同天道一起變。

 

在順應天道方麵,人民比君主更為(wei) 自然,這倒不是人民有什麽(me) 優(you) 先權,而是因為(wei) 民心思變。天然就是道的導體(ti) ,而君主們(men) 大都希望守著一個(ge) 家國追求永恒,不變最好,不得不變時,才有變法出現。到了韓非子時,就指出,君主與(yu) 其被動地變,倒不如主動地追求君道同體(ti) ,從(cong) 天道那裏,獲得變化的能動性,掌握變化的規律性,不能作為(wei) 變化的終端,跟著人民去變,而要成為(wei) 變化的起點,率領人民一起變。從(cong) 春秋來看,能變的家國都變成了王國和帝國,不能變,就出現了三家分晉、田氏代齊。

 

從(cong) 有德到有道,是西周政治思想向著春秋時期的曆史性的進展。法天道,立人道,使春秋人確立了人類理性的權威和尊嚴(yan) ,形成了政治文明的道統觀念。王朝更迭不已,王統難免打斷,而由人類理性建立的道,卻在一代代思想者的努力下流傳(chuan) ,無論是在多麽(me) 厚顏無恥的年代裏,“天道”總是以其獨特的方式詮釋著人類的理性,這是春秋諸子的一大貢獻。王權失落了,理性益顯其尊嚴(yan) ,從(cong) 有德到有道,開創了曆史的新局麵。

 

聖化之三:從(cong) 禮義(yi) 到仁義(yi)

 

春秋“禮崩樂(le) 壞”,似為(wei) 古今學者之共識。其實,春秋時期,有一種新的禮興(xing) 起,在“王命不行”時,它卻超越王權,發展成為(wei) 諸侯們(men) 各自為(wei) 政的行為(wei) 準則。複興(xing) 之禮,沿著兩(liang) 個(ge) 路徑發展下去,一是由形式化的路徑——禮儀(yi) ,另一是由道德化的路徑——禮義(yi) 。

 

禮儀(yi) ,是對人的行為(wei) 的規範性和儀(yi) 式感,而禮義(yi) 則出自人內(nei) 心,是人性之於(yu) 道德律的審美訴求,這一訴求,要以禮儀(yi) 恰當地表達出來,如屈原詩雲(yun) 之“內(nei) 美”與(yu) “修能”。

 

“內(nei) 美”屬於(yu) 禮義(yi) ,“修能”屬於(yu) 禮儀(yi) ,君子人格,就是“內(nei) 美”與(yu) “修能”的統一;禮義(yi) 其內(nei) ,禮儀(yi) 其外,其根本還是個(ge) “禮”字,正如孔子說的“三十而立,立於(yu) 禮”。

 

國家人格,也有內(nei) 外兩(liang) 麵,也要“立於(yu) 禮”。其“內(nei) 美”,也就是國家的正當性來源,今人稱之為(wei) 國家正義(yi) ,在春秋人那裏則被稱為(wei) 禮義(yi) ;其“修能”,也就是國家正義(yi) 轉化為(wei) 國家製度,其神聖與(yu) 崇高的內(nei) 質,要以和諧與(yu) 優(you) 美的形式表達,那形式,便是禮儀(yi) ——國家製度的樣式。

 

對於(yu) 春秋人來說,國家正當性來源,經曆了兩(liang) 個(ge) 時期。一是君權神授時期,國家正義(yi) ,由神賦予,國家主權人君主,作為(wei) 神的代理人,“率民以事神”;另一是天命與(yu) 民心時期,國家正義(yi) ,來自天命,基於(yu) 民心,國家主權人天子,作為(wei) 天的代表,“天聽民聽”,“敬德保民”。

 

禮與(yu) 天道相遇,成了天經地義(yi) ,禮與(yu) 人性相遇,就從(cong) 禮義(yi) 變為(wei) 仁義(yi) 。這一變,從(cong) 孔子開始,孔子“克己複禮為(wei) 仁”,是從(cong) 個(ge) 體(ti) 人格對禮的複興(xing) 上開啟了以仁認識人性。

 

我們(men) 是在兩(liang) 千多年以後,才這樣來評說,而孔子當時不知道這兩(liang) 千年來中國會(hui) 發生什麽(me) 以及發生了什麽(me) ,他那時對於(yu) 人性和仁政,真可謂信心滿滿,他自信有一種新的國家正義(yi) 將從(cong) 對個(ge) 體(ti) 人格的追求中誕生,這樣的一個(ge) 新的政治文化景觀,乃堯舜所未見,所以,他說:堯舜其猶病諸。

 

連堯舜都沒做過的事,他能做到麽(me) ?對此,他難免存疑,故曰“道不行,乘桴浮於(yu) 海”。這一歎,提醒我們(men) ,他有那麽(me) 一點悲觀,雖已抱定“不可為(wei) 而為(wei) 之”,但他還是感到了問題,卻未察覺到問題出在哪裏。從(cong) 個(ge) 體(ti) 人格到國體(ti) 人格的聖化導向,他把國家當成了人格共同體(ti) ,而國家的本質是利益共同體(ti) ,除了反映個(ge) 體(ti) 人格的追求,更看重表達個(ge) 人權利,我們(men) 認為(wei) ,孔子的問題就出在這裏,他在國家觀念中,有自我意識的覺醒和對個(ge) 體(ti) 人格的追求,卻沒有自由意誌的表達與(yu) 對個(ge) 人權利的擁有。

 

當然,這是我們(men) 在今天用了世界曆史的眼光來看才能看出的問題,先秦諸子也有批評孔子的,但都未涉及這方麵的問題。因為(wei) 他們(men) 與(yu) 孔子同在一個(ge) 語境裏,在孔子身上出現的問題,他們(men) 也有,甚至更為(wei) 嚴(yan) 重。最起碼,孔子對自己還有反思,還知道自己的主張有所缺,僅(jin) 靠周遊列國的所見所聞還不足以彌補,所以,還存了“浮於(yu) 海”的念頭。

 

認識孔子,要知其有所不足以及他在那裏失足,還要回頭去看他從(cong) 哪裏起步,他起步時的高蹈,也許就導致了他後來的失足。孔子從(cong) 禮起步,行走在高處,由禮而仁,邁出人性一步。

 

這一步的起點在哪裏?在《左傳(chuan) ·昭公二十五年》裏。據說,趙簡子曾問子太叔,與(yu) 人交往怎樣行禮?子太叔回答說,你說的那些,都是儀(yi) ,不是禮。問:那麽(me) 什麽(me) 是禮?對曰:天之經,地之義(yi) ,民之行。天經地義(yi) 具有自然法性質,從(cong) 自然法裏引申民法,就是禮。

 

禮,因此而為(wei) “普遍原則”,而具“絕對價(jia) 值”,而擁有“博施於(yu) 眾(zhong) ”的實踐理性。孔子“立於(yu) 禮”,除了“天之經,地之義(yi) ,民之行”,他還加了一條“人之性”,也就是“仁”,其貢獻在於(yu) ,在民本主義(yi) 的立場上,他特別強調了個(ge) 體(ti) 人格的曆史主動性,以及在國家觀念中個(ge) 體(ti) 人格的能動性。

 

《左傳(chuan) ·昭公二十六年》記載了一篇齊景公與(yu) 晏子的對話,先是晏子向齊景公反映了陳氏放貸糧食“大鬥出,小鬥入”以收買(mai) 民心的問題,齊景公問對策,晏子對曰:要以禮治,將一切行為(wei) 都納入禮製規範。齊景公聽了很高興(xing) ,說:我現在才知道,禮還可以治國。晏子接著就講了一番關(guan) 於(yu) 禮的大道理,他說:禮被用來治國已經很久了,它與(yu) 天地一同出現。這樣說來,就是從(cong) “天之經,地之義(yi) ”的分別性和對待性上來說的,禮在天地之間,分上下,立尊卑,定貴賤,“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婦聽,禮也”。

 

晏子說的禮,是春秋人的共識,不光要以禮治國,還要以禮處理國際關(guan) 係。禮在國際關(guan) 係中的仲裁作用,主要是基於(yu) 王權與(yu) 主權相結合的禮義(yi) 原則,不光在自己的國家當君主要懂禮,在國際上做霸主更要懂禮。《國語·周語》談到晉文公一定能成就霸業(ye) ,就因為(wei) “晉侯其能禮矣”,不是能行禮儀(yi) ,而是能“成禮義(yi) ”,禮義(yi) 是衡量德的一個(ge) 標準,能“成禮義(yi) ”就能“德以導諸侯,諸侯必歸之”。

 

還有民意也很重要,霸政時代,民心所向,是禮的一個(ge) 重要指標,國際製裁常受民意引導,君無道於(yu) 其民,就不光是內(nei) 政,霸主應代行王道,伸張國際正義(yi) ,率諸侯聲討,並征伐之。

 

隻有孔子,“克己複禮”,重新回到個(ge) 體(ti) ,不是回到個(ge) 人外表的“儀(yi) ”,而是回歸個(ge) 體(ti) 人格的“禮”,那也就是“仁”的起點了。孔子從(cong) 此邁出新的一步,從(cong) 禮義(yi) 走向仁義(yi) 。如果說從(cong) 禮儀(yi) 到禮義(yi) 是以個(ge) 人行為(wei) 表達國家正義(yi) ,那麽(me) 從(cong) 禮義(yi) 到仁義(yi) 就是以個(ge) 體(ti) 人格確立國體(ti) 人格;如果說原來的國家觀念所表達的是個(ge) 民心所向的民意共同體(ti) ,那麽(me) 孔子的新的國家觀念就是個(ge) 仁以為(wei) 己任的人格共同體(ti) ,這兩(liang) 個(ge) 共同體(ti) 。不是一個(ge) 取代一個(ge) ,而是合二為(wei) 一,形成新的統一的共同體(ti) ,那既是民意烏(wu) 托邦,又是君子理想國,但它們(men) 有一個(ge) 共同的前提,那就是禮治,如果前提變了,變成了法治,個(ge) 體(ti) 人格就要向個(ge) 人權利轉型了。

 


「劉剛,獨立學者,《文化的江山》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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