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才剛 張露琳】明初理學中心學思想的萌芽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0-04-24 00:47:33
標簽:吳與弼、心學萌芽、明初理學、胡居仁

明初理學中心學思想的萌芽

作者:姚才剛(湖北大學哲學學院暨高等人文研究院)

          張露琳(湖北省道德與(yu) 文明研究中心)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發布

          原載《哲學研究》2019年第10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四月初一日丙申

          耶穌2020年4月23日

 

[摘要]明初思想界雖然為(wei) 朱熹理學所籠罩,但亦不乏心學思想的湧動。如吳與(yu) 弼、胡居仁等這些明初朱子學學者,對理學就有所突破,提出了一些具有心學色彩的命題。雖然他們(men) 尚未建立不同於(yu) 朱熹理學的新的思想體(ti) 係,僅(jin) 僅(jin) 是在理學的架構之內(nei) 闡發了有關(guan) 心學思想的見解,卻促使明初理學發生了變化,從(cong) 而為(wei) 明代心學的興(xing) 起營造了學術氛圍。

 

[關(guan) 鍵詞]明初理學  吳與(yu) 弼  胡居仁  心學萌芽

 

明代初年,朱熹理學被統治者奉為(wei) 圭臬,獲得獨尊地位。一批理學名士也應運而生,宋濂、劉基、方孝孺、曹端、薛瑄、吳與(yu) 弼、胡居仁等都是其中的佼佼者。《明史•儒林傳(chuan) 序》曰:“原夫明初諸儒,皆朱子門人之支流餘(yu) 裔,師承有自,矩矱秩然。曹端、胡居仁篤踐履,謹繩墨,守儒先之正傳(chuan) ,無敢改錯。”此種描述大體(ti) 不錯,明初天下初定,亟需統一思想,安定人心,朱熹理學恰好適應了這種形勢需要,故受到了當政者及學者們(men) 的青睞。

 

明初儒家大都繼承了朱熹理學注重博學多識、躬行踐履的學風,篤誌好學,熟讀儒家典籍及程朱注解,潛心研究天道、性理問題;在日常生活中,往往也規言矩行,慎獨自律,嚴(yan) 毅清苦。不過,《明史•儒林傳(chuan) 序》的論述隻顧及到了一個(ge) 方麵,卻沒有注意到明初思想界在朱熹理學的籠罩之下,亦有心學思想的湧動。

 

事實上,在明初部分朱子學者中已出現了走向心學的跡象,他們(men) 的學說包含有心學思想的萌芽。可惜的是,不但《明史•儒林傳(chuan) 序》的作者忽略了這種情況,近、現代不少學者亦未能對此給予足夠重視,認為(wei) 明初儒家不過是朱學信徒、恪守朱學矩矱而已,在學術上缺乏開創性。

 

美籍華裔學者陳榮捷先生較早意識到以上看法存在偏差,認為(wei) “早期明代新儒家,雖仍守程朱舊統,但已趨於(yu) 新方向,預示心學一派之崛起”(陳榮捷,第219頁)。此後,學界才逐步正視這一問題,並開展了有關(guan) 明初心學學風的討論。本文擬以吳與(yu) 弼、胡居仁為(wei) 中心,對明初理學中的心學思想萌芽進行探討。

 

 

吳與(yu) 弼是明初朱子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把天理作為(wei) 宇宙萬(wan) 物與(yu) 人倫(lun) 道德的最高標準,推崇格物窮理、存理滅欲等理學修養(yang) 方法,並付諸實踐。與(yu) 此同時,吳與(yu) 弼也闡發了不少與(yu) 心學相關(guan) 的問題。他說:“夫心,虛靈之府,神明之舍,妙古今而貫穹壤,主宰一身而根柢萬(wan) 事,本自瑩徹昭融,何垢之有?”(《康齋集》卷十)吳與(yu) 弼認為(wei) ,人心原本是完滿自足的,沒有汙垢。

 

這種與(yu) 生俱來的“瑩徹昭融”之心不是血肉之心,而是人的至善本心,它是人之為(wei) 人的內(nei) 在規定性,亦是人立身行事的憑藉。人心不僅(jin) 可以發揮道德指引與(yu) 監督的功能,而且還能“妙古今而貫穹壤,主宰一身而根柢萬(wan) 事”。吳與(yu) 弼此處對“心”的理解與(yu) 陸九淵、王陽明等闡發的心論是若合符節的。

 

當然,吳與(yu) 弼也承認,由於(yu) 氣拘物蔽,人可能陷溺於(yu) 過多的物欲、情欲之中而不能自拔,人心由此而被蒙上塵垢。在這種情況之下,人若通過做真切、刻苦的修養(yang) 工夫,去掉遮蔽人心的塵垢,心體(ti) 仍可得以複明。吳與(yu) 弼還指出:“寸心含宇宙。”(《康齋集》卷一)在他看來,心是至虛至靈的,恰因為(wei) 其“虛”,故能融攝萬(wan) 物,心與(yu) 宇宙萬(wan) 物都是相通的。這種見解和陸九淵“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陸九淵集》,第483頁)的論說也如出一轍。

 

在吳與(yu) 弼的文集中,論心之處頗多,且涉及到天心、本心、初心、真心、道心、素心、芳心等一係列概念(參見鄒建鋒,第45頁)。以本心為(wei) 例,吳與(yu) 弼說:“人苟得本心,隨處皆樂(le) ,窮達一致。此心外馳,則膠擾不暇,何能樂(le) 也。”(《康齋集》卷十一)本心是指人心的本來狀態,是人先驗的道德意識或道德理性。吳與(yu) 弼之論本心,有時亦如孟子、陸九淵一樣,凸顯了本心的形上意蘊。

 

不過,從(cong) 總體(ti) 上來看,他對哲學形上學的興(xing) 趣不大,造詣也不深,他所強調的乃是躬行實踐問題(參見張學智,第26頁),因而他往往又結合具體(ti) 的生活場景與(yu) 人生體(ti) 驗來闡發對本心的體(ti) 認。比如,吳與(yu) 弼說:“理家務後,讀書(shu) 南軒,甚樂(le) 。於(yu) 此可識本心。”(《康齋集》卷十一)此處他對本心的妙悟就源自於(yu) 對日用常行細微之處的洞察,而非得之於(yu) 抽象的玄思。

 

在工夫論方麵,吳與(yu) 弼除了重視“持敬窮理”、克治力行等方法之外,也十分關(guan) 注心性修養(yang) 問題,突出反求諸己的修養(yang) 方法。他說:“涵養(yang) 此心,不為(wei) 事物所勝,甚切日用工夫。”(《康齋集》卷十一)吳與(yu) 弼坦承自己與(yu) 大多數人一樣,時常會(hui) 受到外部事物及自身欲望的幹擾,難以長久保持本心、本性,因此須做涵養(yang) 心性的工夫。如何涵養(yang) 心性?他主要從(cong) 以下方麵進行了闡述:

 

1.靜觀與(yu) “枕上思”

 

吳與(yu) 弼把靜觀與(yu) “枕上思”作為(wei) 涵養(yang) 心性的重要方法。所謂“靜觀”,就是在靜中體(ti) 悟天道、心性之說。理學開山祖師周敦頤已開始倡導“主靜”說,並將其作為(wei) 一種重要的修養(yang) 工夫論。後來不少理學家受其影響,較為(wei) 突出靜坐的修養(yang) 方法,認為(wei) 通過靜坐可將放失之心收斂住。

 

吳與(yu) 弼所謂的“靜觀”也受到了自周敦頤以來理學家們(men) “主靜”說的影響。不過,由於(yu) 長年在鄉(xiang) 間勞作,他所謂的“靜觀”也帶有較強的鄉(xiang) 土色彩。比如,其《日錄》中載有如下一段話:“憩亭子看收菜,臥久,見靜中意思,此涵養(yang) 工夫也。”(《康齋集》卷十一)吳與(yu) 弼家境貧寒,他不得不為(wei) 全家生計而操勞。

 

因而,他無法像其他一些儒家士大夫那樣做到“半日讀書(shu) ,半日靜坐”,而是利用耕作間隙小憩於(yu) 農(nong) 家亭子,或息臥田隴,或佇(zhu) 立於(yu) 田間地頭,這對他而言亦算作靜觀了。吳與(yu) 弼又強調“枕上思”,“枕上思”也可以看作是“靜觀”的一個(ge) 方麵。他說:“枕上思《晦庵文集》及《中庸》,皆反諸身心,性情頗有意味。”(《康齋集》卷十一)吳與(yu) 弼認為(wei) ,夜深人靜之時,人沒有受到外物和他人的幹擾,這是靜觀反思的大好時機。

 

他除了思考個(ge) 人的德業(ye) 進展與(yu) 家庭生計等問題之外,更多地則是咀嚼、回味先秦儒家經典或程朱文集中所揭示的某個(ge) 道理,以便將聖賢之說驗之於(yu) 身心。吳與(yu) 弼強調“枕上思”,以至於(yu) 明末大儒劉宗周評價(jia) 與(yu) 弼之學時感歎道:“先生之學,刻苦奮勵,多從(cong) 五更枕上汗流淚下得來。”(《明儒學案》,第3頁)

 

2.“洗心”

 

吳與(yu) 弼說:“南陽李先生退食之所名曰‘浣齋’,自為(wei) 記以浣心之說,為(wei) 答客之辭而下問浣之之方於(yu) 予,非借聽於(yu) 聾乎?無已願有複焉。竊嚐以謂身垢易除,心垢難浣。”(《康齋集》卷十)他此處所謂的“浣心”即是“洗心”。《周易·係辭》曰:“聖人以此洗心,退藏於(yu) 密。”

 

普通大眾(zhong) 也有“洗心革麵”之類的說法。“浣心”或“洗心”都是一種形象的比喻,意指當人懶散懈怠、意誌消沉,或出現貪財、好色、圖名等不好的念頭之時,就應當反求諸己,痛加反思,警醒自己,盡力清除沉積於(yu) 人心中的塵垢(亦即有害於(yu) 人的身心健康發展的各種不良因素),以便端正心意。

 

“洗心”的過程猶如拂拭、刮磨掉鏡子上的積垢,或者像清洗身上的髒物、汙垢一樣。吳與(yu) 弼認為(wei) ,相較於(yu) 後兩(liang) 者,“心垢”更難清除,原因在於(yu) ,人的氣質之障、積習(xi) 之弊並非一朝一夕形成的,若要將其摒棄、化解,也不可能一蹴而就。吳與(yu) 弼一方麵認為(wei) 心是“虛靈之府,神明之舍”,另一方麵又主張“洗心”。可

 

見,他在不同語境下對心的內(nei) 涵作出了不同的界定:前者是從(cong) 人的先天稟賦來立論的,這種層麵的心在看來是一塵不染、純淨至善的;後者(即“洗心”之心)則是一個(ge) 經驗的、後天的範疇,是由於(yu) “耳目口鼻、四肢百骸之欲”(《康齋集》卷十)的作崇而導致本心無法呈現,因而是人需要加以克治和轉化的對象。

 

吳與(yu) 弼又探討了“洗心”的方法,認為(wei) “敬義(yi) 夾持,實洗心之要法”(《康齋集》卷十)。先秦時期的典籍《周易》已將“敬”、“義(yi) ”兩(liang) 個(ge) 範疇並列,《周易·坤·文言傳(chuan) 》曰:“君子敬以直內(nei) ,義(yi) 以方外。敬義(yi) 立而德不孤。”宋代程頤也明確主張“敬義(yi) 夾持”,認為(wei) 做到了此點,方可“上達天德”(《二程集》,第78頁)。

 

吳與(yu) 弼對程頤“敬義(yi) 夾持”的說法較為(wei) 讚賞。不過,他所謂的“敬”除了具有程頤所強調的敬畏、整齊嚴(yan) 肅等含義(yi) 之外,也指內(nei) 心的正直、純善與(yu) 無雜念。他在解釋“敬以直內(nei) ”時就說:“人須整理心下,使教瑩淨,常惺惺地方好。此敬以直內(nei) 工夫也。”(《康齋集》卷十一)

 

吳與(yu) 弼進而指出,將內(nei) 心之“敬”拓展於(yu) 外,即是“義(yi) ”。它要求行事應做到恰到好處、各得其宜,並須注重“集義(yi) ”,即在日常生活中多行善舉(ju) ,積聚正能量。他主張,“敬以直內(nei) ”、“義(yi) 以方外”這兩(liang) 者都不可偏廢,唯有如此,“洗心”的心性涵養(yang) 活動方可取得實效。

 

3.讀書(shu)

 

讀書(shu) 對於(yu) 吳與(yu) 弼而言不是為(wei) 了增長知識,而是出於(yu) 涵養(yang) 心性的需要。他說:“心是活物,涵養(yang) 不熟,不免動搖,隻常常安頓在書(shu) 上,庶不為(wei) 外物所勝。”(《康齋集》卷十一)吳與(yu) 弼認為(wei) ,人與(yu) 外部事物接觸,難免會(hui) 受其誘惑,以至於(yu) 心神不寧。通過讀書(shu) ,可使心靜定下來,而不至於(yu) 散漫、走作,因而,讀書(shu) 是一種安心、靜心的方法。

 

吳與(yu) 弼盡管強調讀書(shu) ,但在讀書(shu) 目的方麵卻與(yu) 朱熹有所不同。朱熹將讀書(shu) 納入“道問學”的範圍,認為(wei) 知識的探索與(yu) 積累有益於(yu) 人的道德提升。吳與(yu) 弼則沒有追求客觀知識的興(xing) 趣,不重視知識的積累,在他看來,讀書(shu) 旨在反求諸心。他的這種致思趨向迥異於(yu) 朱熹理學,反而與(yu) 倡導“發明本心”的陸九淵心學相呼應。

 

同時,讀書(shu) 對吳與(yu) 弼而言也是一種陶冶性情的方法,他在讀書(shu) 過程體(ti) 驗到了一種發自內(nei) 心的愉悅。他說:“夜誦讀明道先生行狀,不勝感激會(hui) 心處,不知手之舞、足之蹈也。”(《康齋集》卷十一)吳與(yu) 弼的文集中與(yu) 此有關(guan) 的描述還有不少。讀書(shu) 不僅(jin) 能增益德性,也能帶給人無窮無盡的樂(le) 趣。

 

可見,吳與(yu) 弼的學說中已出現了一些心學思想的萌芽,這在朱熹理學籠罩意識形態、思想文化等領域的明代初期,是非常難得的。他的這種學術風格對胡居仁等及門弟子也不無影響,從(cong) 而為(wei) 明代心學的興(xing) 起創造了契機。

 

 

胡居仁曾拜吳與(yu) 弼為(wei) 師,受吳氏影響,他也絕意科舉(ju) ,終生布衣,暗修自守。胡居仁在生活中是一位嚴(yan) 於(yu) 律己、謹言慎行的踐履儒,往往按照朱熹學說的教導來立身行事。在學理上,他從(cong) 多個(ge) 層麵承襲並發揮了朱熹的理學思想,尤其推崇朱熹的“主敬”說。

 

不過,胡居仁已削弱了朱熹之論理氣、太極等方麵的內(nei) 容,開始注重闡發心體(ti) 之精微,凸顯心性涵養(yang) ,因而其思想學說表現出反求諸己的心學色彩。他說:“四書(shu) 六經,皆是吾身上有底道理,但聖賢先我而覺耳。……若不反躬,皆成糟粕。”(胡居仁,第13頁)胡居仁作為(wei) 朱熹理學的一位追隨者,自然不會(hui) 反對讀聖賢經典,可是他卻反對死記硬背式的讀書(shu) 方法。

 

在他看來,如果一個(ge) 人讀了大量的經典卻不知向內(nei) 心覓求道理,那麽(me) 經典對他而言終究是外在的東(dong) 西,甚至是糟粕。這種見解與(yu) 明代心學開創者陳獻章的“六經糟粕”論驚人地相似,陳氏也說:“六經,夫子之書(shu) 也。學者徒誦其言而忘味,六經一糟粕耳。”(《陳獻章集》,第20頁)這種“六經糟粕”論不是對六經的徹底否定,而是試圖打破人們(men) 對聖人、六經的迷信,倡導“自得”之說,注重自我體(ti) 認,從(cong) 而開啟了明代學術的新風尚。

 

明代心學大師王陽明也認同六經為(wei) “糟粕”的觀點。他認為(wei) ,六經隻是促使人悟道的一種媒介,人若不能悟道,六經對於(yu) 他而言便如同糟粕一樣(參見朱人求)。從(cong) 已有的文獻資料來看,我們(men) 無法判斷陳、王兩(liang) 位心學家的“六經糟粕”論是否受到過胡居仁的影響,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胡居仁與(yu) 陳、王在此問題上有暗合之處。

 

胡居仁說:“聖賢千言萬(wan) 語,隻是欲人將已放之心約之,使反複入身來,自能尋上去,下學而上達也。”(《胡文敬集》卷二)也就是說,儒家先哲千叮嚀、萬(wan) 囑托,無非是呼籲人們(men) 尋覓放失的本心,使之重新成為(wei) 人們(men) 精神生活的主宰。他還指出:“心體(ti) 本全,元無虧(kui) 欠,或為(wei) 昏氣隔塞,或為(wei) 舊習(xi) 斫喪(sang) ,所以要涵養(yang) 者,隻要養(yang) 完此本體(ti) ,則天德自全。”(胡居仁,第2頁)胡居仁認為(wei) ,人心本來是純粹至善的,沒有虧(kui) 欠,可是人由於(yu) 氣質弊塞,或受習(xi) 俗浸染較深,人心之明被遮蔽住了,因而需要通過心性涵養(yang) 的工夫,使心體(ti) 重新呈現出來。

 

胡居仁論心,較為(wei) 突出心的主宰功能。他說:“心有主,雖在鬧中亦靜。”(胡居仁,第4頁)又說:“心無主宰,靜也不是工夫,動也不是工夫。靜而無主,不是空了天性,便是昏了天性,此大本所以不立也。”(胡居仁,第4頁)在胡居仁看來,確立了心的主宰地位,便無所謂動、靜,動、靜都適宜。反之,心無主宰,動則是妄動,它使得人逐物循私;靜則是虛寂,它使得人耽空守寂。

 

如何才能發揮心的主宰功能?胡居仁認為(wei) ,人需要做內(nei) 聖的修養(yang) 工夫,時時涵養(yang) 、省察,讓道德本心成為(wei) 我們(men) 立身處世的準繩,麵臨(lin) 各種誘惑能夠做到不動心。不可否認的是,朱熹也將心視為(wei) 一身之主宰,從(cong) 未輕視心在身心修養(yang) 中的作用,但他最看重的還是“格物窮理”的修養(yang) 工夫論。胡居仁亦未把心作為(wei) 其思想學說最核心的概念,不過,他已較大地提升了心的地位(參見呂妙芬,第102頁)。

 

胡居仁進而指出,心與(yu) 理是可以統一的。他認為(wei) ,心與(yu) 理盡管有各自不同的內(nei) 涵與(yu) 特性,但兩(liang) 者又不相分離,而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guan) 係。他說:“心與(yu) 理本一,心雖虛,理則實。心中無他物,隻有此理全具在內(nei) 。所以為(wei) 是心者,理也;所以具是理者,心也。”(胡居仁,第2頁)依胡居仁,心的特點是虛靈不測。一般說來,儒家所謂的“虛”不同於(yu) 佛家的“空”或道家的“無”,它主要是指心未被各種欲望占據的狀態。心若欲壑難填,它就難以接納理了,心與(yu) 理就會(hui) 分離。

 

理的特點是“實”,也就是說,無論是宇宙間的事事物物之理還是人倫(lun) 道德之理,它們(men) 都是實實在在的,來不得半點虛假。當然,理的存在還是需要心去認識、體(ti) 悟,如果心不能發揮其應有的功能,理對於(yu) 人而言便是外在的。胡居仁認為(wei) ,儒家聖人氣質清明,心與(yu) 理在聖人這裏很自然地就能達成一致。可是絕大多數的普通人由於(yu) 氣質不純,善惡混雜,心與(yu) 理未必時時刻刻能夠合一,所以要常常做戒慎恐懼的修養(yang) 工夫,尤其要在“敬”字上用力,胡居仁反對離開“主敬”而空談“心與(yu) 理一”。

 

朱熹亦倡導心與(yu) 理的合一,但他並不認為(wei) 心即是理。原因在於(yu) ,心有人心與(yu) 道心之分,《古文尚書(shu) ·大禹謨》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二程、朱熹均十分重視此語,並結合天理、人欲之辨作了新的闡釋。人心是天理與(yu) 人之形氣相結合而形成的產(chan) 物,善惡雜揉;道心則不落於(yu) 形氣之中,是純粹至善的。

 

朱熹認為(wei) ,隻有道心與(yu) 理才是合一的;人心因其有善有惡,未必與(yu) 理合一。陸九淵沒有在人心、道心之間強作區分,認為(wei) 本心既是道心,也是人心,進而又主張“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陸九淵集》,第149頁)。胡居仁注重探討心與(yu) 理的關(guan) 係問題,主張“心理不相離”,但他不讚成徑直說個(ge) “心即理”。因而,他所謂的“心與(yu) 理一”還帶有朱熹之說的痕跡。

 

相較於(yu) 同時期的其他朱子學者,胡居仁固然抬高了心的地位,但他尚未把理完全收縮到內(nei) 心之中,而是承認有外在於(yu) 人心的理,相應地,窮理之功在他看來也是不可或缺的。胡居仁說:“為(wei) 學大端不出存心、窮理二事。……今人不去窮理致知,隻在文義(yi) 上綽過,又不於(yu) 日用事物上推究,所以隻見淺陋”(《胡文敬集》卷一)。

 

他認為(wei) ,若隻講存心,而忽略窮理,則會(hui) 使人一味蹈虛淩空,進而“忽吾儒下學之卑近,厭應事察理之煩,而欲徑趨高大無滯礙之境”(《胡文敬集》卷一),最終會(hui) 喪(sang) 失儒家“下學而上達”的宗旨。概而言之,在明初理學向心學轉化的過程中,胡居仁與(yu) 其師吳與(yu) 弼一樣,都隻能稱為(wei) 過渡時期的人物,其帶有心學色彩的命題往往湮沒在紛繁、龐雜的理學論說之中。

 

 

由以上論述可知,吳與(yu) 弼、胡居仁等明初朱子學者一方麵沒有完全超出朱熹理學的藩籬,更沒有建立不同於(yu) 朱熹理學的新的思想體(ti) 係;另一方麵,他們(men) 無論在本體(ti) 論抑或修養(yang) 工夫論方麵都試圖對朱熹理學有所突破,表現出了心學的某些特色,對明代心學的興(xing) 起、發展產(chan) 生了積極的影響。

 

就吳與(yu) 弼而言,明代心學大師陳獻章、王陽明都受到了其直接或間接的影響。陳獻章青年時曾問學於(yu) 吳與(yu) 弼,可謂吳門嫡傳(chuan) 弟子。不過,兩(liang) 人在學術上究竟有無關(guan) 聯性?若有關(guan) 聯性,當為(wei) 何種關(guan) 聯性?這些問題尚有爭(zheng) 議。

 

黃宗羲說:“白沙出其門,然自敘所得,不關(guan) 聘君(吳與(yu) 弼),當為(wei) 別派。”(《明儒學案》,第14頁)他認為(wei) 陳獻章雖然出自吳與(yu) 弼之門,但並未真正繼承師說,而是背離吳門宗旨,另立新說,其創立的心學體(ti) 係乃其自悟而得,無關(guan) 乎吳與(yu) 弼,以陳獻章為(wei) 中心的江門學派至多可稱為(wei) 吳門“別派”。

 

而清代四庫館臣則指出:“與(yu) 弼之學,實能兼采朱、陸之長,而刻苦自立。其及門弟子陳獻章得其靜觀涵養(yang) ,遂開白沙之宗。”(《四庫全書(shu) 總目》卷一百七十)這種看法就與(yu) 黃宗羲截然不同,即認為(wei) 陳獻章從(cong) 學於(yu) 吳與(yu) 弼,獲益良多,尤其領悟到了吳氏學說中的“靜觀涵養(yang) ”之旨,進而以此為(wei) 基礎,開啟了“白沙之宗”。

 

應該說,陳獻章跟隨吳與(yu) 弼學習(xi) ,不能夠完全適應師門過於(yu) 嚴(yan) 謹、拘迫的學風,在學習(xi) 過程也產(chan) 生了較多困惑、迷茫,這是其拜吳與(yu) 弼為(wei) 師半年之後即決(jue) 意離開的原因。陳獻章返回家鄉(xiang) 之後,經過十年的艱苦探索,最終創立了“自得”與(yu) “自然”之學。不過,他並未盡棄所學,而是通過發揮吳與(yu) 弼的“靜觀涵養(yang) ”說,倡導“靜中坐養(yang) 出個(ge) 端倪來”(《陳獻章集》,第133頁)的修養(yang) 工夫論。

 

吳與(yu) 弼的學說對明代心學的集大成者王陽明也產(chan) 生了一定的間接影響。王陽明曾師從(cong) 婁諒,而婁諒是吳與(yu) 弼的得意門生。如果說,“吳—陳—湛”這一學術譜係廣為(wei) 人知,那麽(me) ,“吳—婁—王”之間的學術傳(chuan) 承往往被學者們(men) 忽略。不少學者認為(wei) ,王陽明心學遠承孟子、陸九淵,就其基本的精神旨趣而言,這種說法當然不錯。

 

可是,一位哲學家建構其思想體(ti) 係,固然會(hui) 受益於(yu) 古聖前賢的某部經典或某種學說,但同時也會(hui) 受到其所處時代部分思想家的影響,後者表現得更為(wei) 直接,思想的衝(chong) 擊力也更強烈一些。據王陽明《年譜》記載:“先生(王陽明)以諸夫人歸,舟至廣信,謁婁一齋諒,語宋儒格物之學,謂‘聖人必可學而至’,遂深契之。”(《王陽明全集》,第1223頁)

 

明孝宗弘治二年(1489),王陽明拜謁婁諒,婁諒為(wei) 其所講的內(nei) 容雖然是“宋儒格物之學”,但應當不是朱熹格物說的本有之義(yi) ,而是經過吳與(yu) 弼、婁諒加工改造後的“兼采朱陸之長”的學說,否則陽明也不可能“深契之”。因而,有學者指出:“吳、婁之學對陽明心學的興(xing) 起具有‘啟明’和‘發端作用’。”(侯外廬等,第147頁)

 

胡居仁作為(wei) 吳與(yu) 弼的一位高足,在學問的根本方向上與(yu) 其師是十分契合的,他為(wei) 明代心學的興(xing) 起也做了一定的鋪墊與(yu) 啟蒙工作。當然,相較於(yu) 吳與(yu) 弼,胡居仁的朱學色彩更為(wei) 濃厚一些。黃宗羲說:“先生(胡居仁)嚴(yan) 毅清苦,左繩右矩,每日必立課程,詳書(shu) 得失以自考,雖器物之微,區別精審,沒齒不亂(luan) 。”(《明儒學案》,第29頁)胡居仁堪稱篤守儒家信條、言行一致的醇儒,也正因為(wei) 如此,明萬(wan) 曆年間他被追諡為(wei) “文敬公”,並被奉祀孔廟。

 

但胡居仁並非隻是一位正統的朱子學者,在明初學界重視心體(ti) 的學風影響下(參見呂妙芬,第33頁),他自然會(hui) 調整自己的學說,開始注重探討人的身心安頓問題,較為(wei) 強調治心存性的工夫進路。不過,胡居仁也始終未能將理學之轉向心學的問題上升到自覺的理論層麵。陳獻章創立江門心學之後,明初思想才從(cong) 朱熹理學中真正解放出來,進而實現了所謂的“範式轉移”。

 

這裏尚需澄清胡居仁與(yu) 陳獻章的關(guan) 係問題,此問題亦牽涉到胡居仁對明代心學的態度(陳獻章是明代心學的代表人物之一)。眾(zhong) 所周知,胡、陳均為(wei) 吳與(yu) 弼的及門弟子,但胡居仁對陳獻章其人其學多有質疑、批評,認為(wei) 獻章之說近禪,他對獻章的主靜工夫論尤有微詞(參見《明儒學案》,第42頁)。筆者認為(wei) ,陳獻章受到了佛禪之學的影響,但其最終歸宿卻在儒家。

 

事實上,就連胡居仁本人也沒有排斥“靜中涵養(yang) ”的工夫,隻不過他強調,“靜”不等於(yu) 無所事事,而應操存、涵養(yang) 未發之心。黃宗羲對胡、陳之辯就不以為(wei) 意,他說:“其(胡居仁)以有主言靜中之涵養(yang) ,尤為(wei) 學者津梁。然斯言也,即白沙所謂‘靜中養(yang) 出端倪,日用應酬,隨吾所欲,如馬之禦銜勒也’,宜其同門冥契。”(《明儒學案》,第30頁)

 

所謂“同門冥契”,即指胡、陳均為(wei) 吳與(yu) 弼門下弟子,兩(liang) 人在學術見解上盡管存在分歧,但在“靜中涵養(yang) ”的問題上卻是十分契合的。可是四庫館臣卻不同意黃宗羲的以上看法,認為(wei) “居仁與(yu) 陳獻章皆出吳與(yu) 弼之門。……黃宗羲《明儒學案》乃謂其主言靜中之涵養(yang) ,與(yu) 獻章之靜中養(yang) 出端倪,同門冥契。特牽引附合之言,非篤論也”(《四庫全書(shu) 總目》卷九十三)。

 

筆者認為(wei) ,胡居仁作為(wei) 明初朱子學派的一位代表人物,其思想觀念與(yu) 已經擺脫朱熹理學窠臼、正式確立心學主旨的陳獻章有很大的差異。兩(liang) 人雖然出自同一師門,卻表現出不同的“氣象”:胡居仁“近於(yu) 狷”,陳獻章“近於(yu) 狂”(參見《明儒學案》,第30頁)。不過,胡、陳之間並非是水火不相容的。胡居仁沒有一味固守朱熹理學,在其思想學說中,心學已是暗流湧動、若隱若現了。胡居仁其人其學對明代心學的產(chan) 生也有所助益。

 

黃宗羲在《明儒學案》中把以吳與(yu) 弼、胡居仁等為(wei) 主要代表人物的“崇仁學案”作為(wei) 首篇,把王陽明及王門後學的學案置於(yu) 中間,所占篇幅亦最大,又把“蕺山學案”作為(wei) 全書(shu) 終篇,這種編排或許是黃宗羲刻意為(wei) 之。他編纂《明儒學案》,即以心學為(wei) 主線,恰如清代學者莫晉所言:“黃梨洲先生《明儒學案》一書(shu) ,言行並載,支派各分,擇精語詳,鉤玄提要,一代學術源流,了如指掌。要其微意,實以大宗屬姚江,而以崇仁為(wei) 啟明,蕺山為(wei) 後勁。”(《明儒學案·莫晉序》)這似乎暗示了吳與(yu) 弼、胡居仁等儒者雖然不是嚴(yan) 格意義(yi) 上的心學人物,但若論及明代心學的產(chan) 生,又不可輕忽他們(men) 的作用與(yu) 貢獻。

 

參考文獻
 
古籍:《周易》《古文尚書》《康齋集》《胡文敬集》《明史》《四庫全書總目》。
陳榮捷,2007年:《朱學論集》,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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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外廬等,1987年:《宋明理學史》下卷,人民出版社。
胡居仁,1985年:《居業錄》,“叢書集成初編”本,中華書局。
《陸九淵集》,1980年,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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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學案》,1985年,中華書局。
《王陽明全集》,199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
張學智,2000年:《明代哲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
鄒建鋒,2011年:《明代理學向心學的轉型——吳與弼和崇仁學派研究》,社科文獻出版社。
朱人求,2009年:《“六經糟粕”論與明代儒學的轉向——以陳白沙為中心》,載《哲學研究》第6期。

 

 

責任編輯:近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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