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綱”與(yu) “五常”須分開並有所棄取

作者：牟鍾鑒 （中央民族大學哲學與(yu) 宗教學係教授）

來源：《中華讀書(shu) 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九月廿七日丙午

            耶穌2017年11月15日

書(shu) 名：《三字經節簡注本》

作者：王應麟

編者：宗璞、李存山

出版社：東(dong) 方出版中心

出版時間：2017年03月

在中國思想史上，“三綱”的出現晚於(yu) “五常”，兩(liang) 者的結合有一定的曆史條件。先秦儒學有“五常”而無“三綱”。孔子的思想以仁為(wei) 核心，把仁義(yi) 禮智信作為(wei) 君子之德加以強調，以“仁智勇”為(wei) “三達德”，講“君子義(yi) 以為(wei) 上”，講“克己複禮為(wei) 仁”，講“民無信不立”。孟子稱仁義(yi) 禮智為(wei) “四端”，講“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yi) 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孔子講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雖有上下等級之別，但非單向服從(cong) ，而是各守其道，相互盡責，如說“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孝慈則忠”即父慈子孝。至於(yu) 夫婦之德，先秦儒學從(cong) 未講“三從(cong) 四德”，未講妻子為(wei) 丈夫守節，而把夫婦作為(wei) 家庭之始、陰陽之合，《易傳(chuan) 》說：“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中庸》說：“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以家道和順為(wei) 好家庭。

“三綱”的提出，當在西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的建策，罷黜百家、表彰六經之時。董氏說：“王道之三綱，可求於(yu) 天”，“天子受命於(yu) 天，諸侯受命於(yu) 天子，子受命於(yu) 父，臣妾受命於(yu) 君，妻受命於(yu) 夫”，他同時也講五常。東(dong) 漢《白虎通義(yi) 》的《三綱六紀》正式提出：“三綱者，何謂也？謂君臣、父子、夫婦也”，“何謂綱紀？綱者張也，紀者理也。大者為(wei) 綱，小者為(wei) 紀，所以張理上下，整齊人道也”。

“綱”的本質是控製、是單向服從(cong) ，“三綱”中君臣父子夫婦之間沒有相互責任。統治階級在推行“三綱”中，提倡愚忠愚孝愚節，“皇上聖明，臣罪當誅”“天下無不是之父母”“女子從(cong) 一而終”，剝奪了臣、子、婦起碼的人權。

漢代直到清代，中國都是君主專(zhuan) 製下的宗法等級社會(hui) ，需要用“三綱”來加強君、父、夫的絕對權威，把“三綱”嫁接到“五常”身上，減損先秦“五常”的仁愛通和精神，以鞏固權貴的統治地位。此後，綱常名教成為(wei) 社會(hui) 主流意識和話語，似乎“三綱”與(yu) “五常”向來和必須是一體(ti) 的。這在帝製時代有其曆史的必然性與(yu) 合理性，但到了近現代，它就顯露出落後性，成為(wei) 社會(hui) 發展進步的障礙了。

如清代末年，民權革命風起雲(yun) 湧，不要說腐朽的清廷極力維護“三綱”，就連主張“中體(ti) 西用”並推動洋務運動的張之洞，也在《勸學篇》裏說：“故知君臣之綱，則民權之說不可行也；知父子之綱，則父子同罪，免喪(sang) 廢祀之說不可行也；知夫婦之綱，則男女平等之說不可行也”。於(yu) 此可知，“三綱”在中國從(cong) 君主專(zhuan) 製社會(hui) 邁向民主法治社會(hui) 的大變動中所具有的反動性了。

清末戊戌變法被殺的譚嗣同，率先棄禮教中的糟粕而取其仁學精華，一方麵強烈批判“三綱五倫(lun) 之慘禍烈毒”，另一方麵推出新仁學，以“通”為(wei) 特色，把仁愛與(yu) 感通、與(yu) 工商結合起來，使孔子仁學具有了現代平等互尊、開放富民的新質。

五四新文化運動批判舊禮教，把矛頭指向“三綱”，稱之為(wei) “吃人的禮教”是對的；但往往又把它與(yu) “五常”捆綁在一起，損害了“五常”的聲譽，負麵作用也很大，它使得中華傳(chuan) 統美德難以傳(chuan) 承到當代，社會(hui) 道德沒有了歸向，一度嚴(yan) 重滑坡。

儒家思想文化如同其他任何文化一樣，都有其常道與(yu) 變道：常道具有恒久性、民族性，是跨越時代的；變道具有時代性、局限性，是需要與(yu) 時變革的。“三綱”是變道，屬於(yu) 君主時代，而今已過時，成為(wei) 糟粕；“五常”是常道，雖然有時代烙印，但其基本內(nei) 涵永存，可以長駐長新，乃是精華。仁者愛人不會(hui) 過時，見利思義(yi) 不會(hui) 過時，文明禮貌不會(hui) 過時，智能遠見不會(hui) 過時，重諾守信不會(hui) 過時。從(cong) 當前國內(nei) 功利主義(yi) 泛濫和世界弱肉強食的社會(hui) 達爾文主義(yi) 盛行所引起的種種社會(hui) 矛盾的嚴(yan) 峻挑戰看，“五常”之德，非但沒有過時，而且更具有今天和未來的重要價(jia) 值。尤其仁學中的忠恕之道乃今日不可或缺，朱熹雲(yun) “盡已之謂忠”“推己之謂恕”，皆為(wei) 當前社會(hui) 所急需。

我曾說過：“三綱”不能留，“五常”不能丟(diu) ，“八德”都要有。“八德”即孝悌忠信禮義(yi) 廉恥。孔子認為(wei) “孝悌乃仁之本”，孝為(wei) 百行之先，不孝難有忠恕，故識者謂移孝可以作忠，移家可以為(wei) 國。孫中山提倡“新八德”即忠孝仁愛信義(yi) 和平，它們(men) 都是“五常”的展現，其中的“廉恥”已為(wei) 官德建設所重，“和平”乃是時代的主題。“五常”“八德”隻有徹底擺脫“三綱”，才能使它們(men) 內(nei) 在恒常價(jia) 值得到充分體(ti) 現。

對於(yu) “三綱”是否全是糟粕，學術界尚有爭(zheng) 議。有的文章認為(wei) ，“三綱”的古義(yi) 確已過時，但通過新的解釋，可以使它適用今天。例如，“君為(wei) 臣綱”應看成上下級領導與(yu) 被領導關(guan) 係的一種表述，“父為(wei) 子綱”是兒(er) 女敬養(yang) 父母的一種表述，“夫為(wei) 妻綱”是丈夫要在家庭費用上主動多擔責任的一種表述。這樣說行嗎？不行。

“三綱”在骨子裏是等級製下單向的控製權指揮權，若用在政治上必然導致專(zhuan) 斷，用在父子關(guan) 係上必然導致家長製，用在夫婦關(guan) 係上必然導致男權主義(yi) ，它在提倡民主、人權、平等、自由的今天是完全行不通的。我們(men) 沒有必要用這種似是而非的解釋去維護作為(wei) 變道並已經陳腐的“三綱”、拖累“五常”的發揚光大，我們(men) 恰恰要進一步清理過去君主專(zhuan) 製製度的遺毒，以便更快地把中國建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li) 的社會(hui) 主義(yi) 現代化強國。

我國著名作家宗璞先生對我一向關(guan) 愛有加，亦師亦友，其作品使我頗多受益，年近90歲而人文懷懷不減當年。近期她與(yu) 李存山先生合作編注《三字經》節簡注本（東(dong) 方出版中心，2017年3月），她在序言中說：“我為(wei) 什麽(me) 刪改《三字經》？因為(wei) 我不喜歡其中的三綱思想。三綱，尤其是君臣道義(yi) ，長期束縛了我們(men) 民族思想的發展，早該徹底清除。我們(men) 廢除帝製已經一百餘(yu) 年，皇帝早已不存在，何必再講君臣關(guan) 係。刪去三綱以後，加上了一些想法，這本書(shu) 並沒有坍塌，而是更精煉了，更有光彩了。”

我高度讚同宗璞先生的看法和做法，認為(wei) 這就是在對中華傳(chuan) 統的重要啟蒙讀物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作創新性發展。我希望並相信這本《三字經》節簡注本能受到社會(hui) 歡迎，在普及中華優(you) 秀文化中發揮織極的作用。

責任編輯：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