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係儒家文獻，學貴求真致用——黃懷信先生訪談錄

受訪者：黃懷信

采訪者：《孔子文化》編輯部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發布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十一月廿八日壬午

           耶穌2016年12月26日

【孔子文化編者按】本采訪稿是孔子文化研究院黃懷信先生應台灣國文天地雜誌社之約，委托我部主編和編輯同仁一起草擬、確定訪談提綱，最後由黃先生通過筆談的形式完成，部分內(nei) 容已發表於(yu) 《國文天地》雜誌上。今將全稿刊於(yu) 此，以饗同好。

一、曆史學的情懷

1.黃先生，您大學本科讀的曆史係考古專(zhuan) 業(ye) ，早年寫(xie) 過一些這方麵的文章，迄今還時能看到您對這一領域的關(guan) 注，請您先談談這方麵的工作。

答：是的，我大學讀的是考古專(zhuan) 業(ye) 。記得當時的畢業(ye) 論文是《仰韶文化與(yu) 原始華夏族》，認為(wei) 仰韶文化就是原始華夏族的文化。這種觀點我迄今還在堅持。關(guan) 於(yu) “華夏”，我後來還專(zhuan) 門寫(xie) 過一篇文章，重申“華夏”的本義(yi) 是“象華一樣的夏（‘中國人’（《說文解字》說）”。這個(ge) “華”，一是說部族眾(zhong) 多，一是說文明燦爛。再比如關(guan) 於(yu) 周人的早期曆史及遷轉，我讀書(shu) 期間就有過研究，去年暑假還專(zhuan) 門去甘肅慶陽（所謂“北豳”）做過考察。再比如關(guan) 於(yu) 清華簡的年代，我曾提出：清華簡應該是《左傳(chuan) 》昭公二十六年（公元前516年）所載東(dong) 周王子朝造反失敗後奔楚之時所帶走的“周之典籍”中的一部分的傳(chuan) 抄本，這對正確認識清華簡的價(jia) 值，將會(hui) 有很大的幫助。

2.聽說您參加過“夏商周斷代工程”，能否也談談這方麵的工作？

答：當年參加斷代工程，我的主要任務是“文獻的可信性研究”，另外還參與(yu) 了關(guan) 於(yu) 西周王年的研究。記得當時給“工程”提交過幾篇關(guan) 於(yu) 武王滅商的以及西周諸王在位年代的文章。因為(wei) 這個(ge) 問題他們(men) 有專(zhuan) 門的課題組，所以我的觀點自然不可能被采納。而去年出土的新材料已經證明他們(men) 的結論確實不對。而我對自己當年的結論，迄今堅信不疑。因為(wei) 研究這個(ge) 問題，首先要解決(jue) “月相”的問題，而解決(jue) 這個(ge) 問題，須要訓詁學與(yu) 校勘學的基礎。

二、古籍整理的執著

3.黃先生，您從(cong) 研究生時期開始探究《小爾雅》的真偽(wei) 與(yu) 源流，長期從(cong) 事古籍文獻的整理與(yu) 研究，經史子集，無所不涉，請問您當初是如何踏入這一領域？

答：研究《小爾雅》的源流，是我的導師李學勤先生給我出的題目。而研究解決(jue) 這個(ge) 問題，需要有版本學、目錄學及考據學方麵的基礎與(yu) 功夫，所以也就迫使我讀了很多這方麵的書(shu) 。而一旦有了這些方麵的基礎與(yu) 功夫，研究其他問題也就比較順手，所以我後來也就比較順利地從(cong) 事了古籍研究的工作。

4.您對《逸周書(shu) 》作了開創性研究，先後出版好幾本專(zhuan) 著，被譽為(wei) “《周書(shu) 》第一人”。您能談一下當年研究此書(shu) 的心得體(ti) 會(hui) 嗎？

答：《逸周書(shu) 》是一部重要的著作，而前人不大重視。一個(ge) 主要原因，是其源流不明。所以當初在合作《集注》的同時，我自己又作了《源流考辨》，解決(jue) 了諸如其不同書(shu) 名的問題、“汲塚(zhong) ”的問題、諸《誌》所著錄本及今本之由來、時代與(yu) 編解者、各篇之時代、版本及其源流等問題。加上後來的《匯校集注》和《校補注譯》，使《逸周書(shu) 》的價(jia) 值得到了較好地發揮。清華簡《書(shu) 》類文獻發現以後，固然證明當初的工作還存在一定的問題，但對清華簡的研究，還是起了一定的作用。而清華簡的發現，也部分地證明了我當初的基本觀點是正確的。比如關(guan) 於(yu) 各篇的時代，我當時提出，書(shu) 中既有西周原作、也有作於(yu) 春秋早期者、作於(yu) 春秋中期者，作於(yu) 魯襄、昭時代者。並且指出，今本篇名有“解”字的，都不同程度地經過漢代人解過，但並無竄亂(luan) 。說起心得體(ti) 會(hui) ，自然也有一些：比如通過研究《逸周書(shu) 》，我發現古書(shu) 一定要有好的整理本，否則其價(jia) 值會(hui) 大打折扣。就像《逸周書(shu) 》中的《世俘》篇，雖然基本上屬於(yu) 西周原作，但其開頭部分的幹支日辰卻有問題，等等。再比如我認為(wei) ，做研究一定要老老實實，實事求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既不能被前人所誤導，也不能刻意求創新。這樣，你的結論才會(hui) 科學，才有價(jia) 值。

5.古人有一種說法：“由小學入經學者，其經學可信；由經學入史學者，其史學可信”，您在古籍整理與(yu) 研究中是如何處理訓詁學、經學與(yu) 史學三者的關(guan) 係。

答：所謂“小學”，主要指文字、音韻、訓詁的知識，但也應包括校勘。“由小學入經學”，是說小學是經學的基礎。小學的功夫做到家，其經學自然可信；否則你不知經書(shu) 文字有訛誤或者有通假，或者用引申義(yi) 而不用本義(yi) ，那麽(me) 經書(shu) 的本義(yi) 自然就不會(hui) 被發現。所謂“由經學入史學”，主要是說把經書(shu) 裏的材料作為(wei) 史料來用，用它來研究曆史。之所以說“由經學入史學者，其史學可信”，因為(wei) 經書(shu) 中的材料相對都比較原始，本身比較可信。至於(yu) 我自己在研究中對於(yu) 訓詁學、經學、史學三者的關(guan) 係，基本上都是按照這個(ge) 原則處理的，當然我做得很少。

三、儒家文獻的青睞

6.在您的著述中，各類儒家文獻的整理與(yu) 研究居多，是什麽(me) 原因促使您如此青睞儒學？

答：是的，這些年我所研究和整理的主要是儒家經典或儒家文獻。當然，道家的東(dong) 西我也整理，比如《老子》與(yu) 《鶡冠子》，就都是道家的書(shu) 。至於(yu) 以儒家文獻居多，這個(ge) 其實也很自然，因為(wei) 先秦的文獻，主要還是儒家的東(dong) 西。另外，這也可能與(yu) 我自己的思想觀念有關(guan) ，因為(wei) 我覺得儒家的東(dong) 西對社會(hui) 可能更有用，思想比較積極、比較實際。當然還有一點，就是“曲園”人的情懷與(yu) 責任。

7.孔子與(yu) 《論語》是儒學研究的核心問題，在您即將出版的《〈論語〉與(yu) 孔子之道再認識》中肯定有不少精彩的論述，請您簡介一下此書(shu) 。

答：《〈論語〉與(yu) 孔子之道再認識》，是我剛剛完成的一個(ge)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之所以要作這個(ge) 項目，因為(wei) 我覺得，孔子之道有益於(yu) 人類社會(hui) ，目下已經成為(wei) 國際人士之共識，而孔子之道之所出之《論語》本身，卻存在很多問題；以往人們(men) 所根據舊本《論語》及其舊解歸納的孔子思想，自然也就存在很大問題。關(guan) 於(yu) 《論語》本身的問題，這裏咱們(men) 不具體(ti) 談，隻談談有關(guan) 孔子思想中的“仁”和“禮”兩(liang) 個(ge) 概念。長期以來，學術界流行孔子所講的“禮”就是周禮，孔子講“禮”的目的是為(wei) 了恢複周禮；孔子的“仁”是所謂“全德之名”，等等看法。而我在研究中指出：“禮”屬於(yu) 社會(hui) 規範，是被規範化了的社會(hui) 法規、習(xi) 俗和儀(yi) 節等；孔子所講的“禮”是當時尚存或流行的社會(hui) 禮法和規範，而不完全是周禮；孔子講“禮”的最終目的，是為(wei) 了社會(hui) 和諧與(yu) 安定，而不是為(wei) 了恢複周禮。關(guan) 於(yu) “仁”，根據《論語》中的不同情況，提出：作為(wei) 一種美德，“仁”就是關(guan) 愛他人之德；作為(wei) 一種思想，“仁”就是關(guan) 愛他人的思想；有仁德，就是有愛心；不仁，就是無仁德、沒有愛心；“仁者”，就是具有關(guan) 愛他人的品行或思想的人，或者能夠關(guan) 愛他人、做過關(guan) 愛他人之事的人；行仁，就是獻愛心、做關(guan) 愛他人的事；仁名，就是有關(guan) 愛他人、能夠獻愛心的名聲或稱呼。孔子提倡“仁”，是要求人與(yu) 人之間互相關(guan) 愛，達到社會(hui) 和諧。所謂“全德之名”，是子思以來對孔子之“仁”的誤解。關(guan) 於(yu) “仁”與(yu) “禮”的關(guan) 係，指出：“仁”是個(ge) 人的自願，“禮”是社會(hui) 的約定；“仁”屬於(yu) 道德層麵，“禮”屬於(yu) 政治層麵；“禮”的存在是客觀的，“仁”與(yu) “不仁”是由主觀決(jue) 定的；“仁”既不屬於(yu) “禮”，“禮”也不是“仁”的主導，“仁”更不得包攝“禮”，二者之間沒有主從(cong) 或領屬關(guan) 係，也不是內(nei) 容與(yu) 形式的關(guan) 係。“仁者”不必知“禮”，知“禮”者不必“仁”，二者之間沒有必然聯係，等等，應該說與(yu) 前人的觀點有很大不同。

四、去偽(wei) 存真的追求

8.在近現代，學界曾經由古書(shu) 辨偽(wei) 引發並衍生出疑古、信古、釋古思潮，影響至今未絕，在傳(chuan) 統典籍的現代整理與(yu) 詮釋中，我們(men) 應如何正確辨別古書(shu) 真偽(wei) ，合理應用它們(men) 呢？

答：正確辨別古書(shu) 真偽(wei) ，當然是一個(ge) 重要的問題。而嚴(yan) 格地說，真正的偽(wei) 書(shu) ，流傳(chuan) 至今的幾乎沒有，因為(wei) 它們(men) 早已被人發現並黜除。現在還有的，隻是部分書(shu) 中偶爾還有不大可信的材料。而這些材料中，部分還是因為(wei) 流傳(chuan) 訛誤而造成的，這一類，自然可以通過版本校勘加以解決(jue) 。不可信的材料，自然需要進行辨偽(wei) 。這個(ge) 也不是很難。主要方法，基本上可以從(cong) 以下五個(ge) 方麵去發現並解決(jue) ：一是對材料進行曆史性考察，從(cong) 時代、人物等方麵進行分析，看其是否真實可信；二是從(cong) 思想方麵進行考察，主要將之與(yu) 同類材料進行分析對照，看其是否合其一貫思想；三是考察材料的出處與(yu) 來源，以分析判斷其可信性；四是根據文獻本身的性質，分析其引用材料的目的，以見其材料是否真實可信；五是對同一材料共見於(yu) 多部文獻者，通過分析比對，以見其何者更為(wei) 原始，最後做出綜合性判定，指明其可信或不可信。可見問題還是可以解決(jue) 的。

9.您曾對一度被認為(wei) 曆史上最大的偽(wei) 書(shu) 《孔叢(cong) 子》作過考辨，證其不偽(wei) ，全麵發掘其史料價(jia) 值，請談談您當時在這方麵的研究曆程。

答：是的，《孔叢(cong) 子》過去一直被公認為(wei) “偽(wei) 書(shu) ”，主要原因，是其最後篇章中出現的人物時代較晚，與(yu) 所謂“孔鮒撰”不符。而我之所以能證其不偽(wei) ，主要是我認為(wei) 其書(shu) 名本身就告訴我們(men) ，它是一部“叢(cong) ”書(shu) ，本來就不是一個(ge) 人的著作，而是孔鮒及其後幾代人陸續完成的。明確了這個(ge) 問題，其他自然就迎刃而解了，所以這個(ge) 問題還是比較簡單。當然，書(shu) 中尤其是所謂《連叢(cong) 子》部分的個(ge) 別材料還是有問題，這個(ge) 自然需要分別對待。

10.您說過“關(guan) 於(yu) 真書(shu) 偽(wei) 書(shu) 的問題，必須下功夫一篇一篇去研究、去考證，不能隨意地說，更不能一概而論”，得到不少學者的讚同，也有質疑這種具體(ti) 成篇研究的可行性，您現在怎麽(me) 看？

答：是的，這個(ge) 話我現在還依然堅持。不僅(jin) 是篇，有的甚至要一節一節去研究。比如《孔子家語》，必須一小節一小節去考察。《孔子家語》自然不是偽(wei) 書(shu) ，但其中部分材料又確實存在問題，所以也不能回護。具體(ti) 問題具體(ti) 分析，本來就是解決(jue) 問題的方法，所以這在可行性方麵應該不存在問題。

11.有人認為(wei) 文科的學問無固定標準，隻要能夠自圓其說即可。而您在文章中多次提到“真理”隻有一個(ge) ，您能就此再談一下嗎？

答：人們(men) 常說“真理”隻有一個(ge) ，這話一點沒錯。文科學術的問題，也是如此。自圓其說固然可以成為(wei) 一家之言，但仔細分析還是會(hui) 有不圓的地方，可見關(guan) 鍵是認識水平的問題。有些問題自然一時會(hui) 有不同的認識，主要也是認識水平問題。所以我經常說要求真。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很難，因為(wei) 自己本身也存在認識水平的問題，所以隻能與(yu) 大家共勉。

12.對於(yu) 我們(men) 這些剛剛開始史學研究的後學而言，請您提供一些建議。

答：史學本身是一門古老的學問，研究史學更是一門不易的工作。這是因為(wei) ，研究所用的材料即史料，主要是在古書(shu) 裏麵，有的甚至是實物。所以，我認為(wei) 初學者一定要打好讀古書(shu) 的基礎，並且最好能有一點考古學的基礎。而所謂讀古書(shu) 的基礎，自然還應該包括校勘和訓詁的常識。你固然可以不專(zhuan) 門搞校勘和訓詁，但也應該知道有這種學問，相信這種學問。這就是我的一點建議。

謝謝您撥冗接受《孔子文化》編輯部的采訪，祝您身體(ti) 健康，德學精進！

2016.04.15

責任編輯：姚遠